第七章

第七回邵解元改妝潛蹤福壽庵供修佛事
　　卻說邵十州當晚在焦山被這陣惡風壹吹，飄飄忽忽，身子架在半空。飄蕩約有三個時辰，腳底下卻像踏在實地上的光景。開眼看時，卻望見壹點火光，在四五十步之外，又隱隱有歌聲入耳來，側耳聽時，有人唱道：
　　姐兒生得俏又嬌，壹陣風吹脂粉香。十壹十二還守了空幃裏，十三十四便要想去赴高唐。後花園裏遇著壹個好梅香，弗說得知心話兒，忙走開。這句話兒怎到他。
　　邵十州聽罷，心中暗想，此歌不是樵夫牧子，定是農夫漁翁。走上幾步看時，卻是壹支小漁舟，系在蘆花堤畔。夫婦兩個，對著壹天明月，坐在艙內，擺上幾碗魚菜，貯壹壺酒，且歌且飲，背後拴壹支小犬，見有人來，連聲亂吠。那老頭對老婆子道：“阿媽，這犬吠得緊，像是岸上有人行走麽？”漁婆遂立起身來，對著岸上壹望。嚇了壹驚，立腳不住，撞在那老頭兒身上來叫：“老頭兒呀，觀音菩薩在岸上來了。”老頭兒罵道：“見鬼，哪見這事。”口裏雖是這等說，身子便立起來壹望，也甚駭異。把兩只眼睛擦了幾擦，仔細觀覷。正在狐疑之間，十州漸漸行到船邊，叫聲“公公、媽媽救命則個。”漁翁夫婦方才放下壹半疑心，還有壹半疑她是個花妖月怪，放著膽問：“這小娘子，妳獨自壹個，為何黑夜到此？”邵十州道：“奴家姓文名新，河南祥符人氏。隨父親上任，偶在江中遭風壞舟，壹家人口不知存亡。奴家暗虧觀世音空中救護，未曾著水，被壹陣狂風吹得身到半空中飄到此，不知此是何地。腹中饑餓，敢求些便粥飯相濟。奴家還有個母舅在蘇州居住，倘得到彼家，當圖重報。”
　　那兩個老人家，聽這壹般話有枝有葉，方把壹肚疑心丟下。遂來扶他上船道：“小姐且請舟中暫坐，恐怕受饑了，請吃壹杯酒。”老媽又取壹碗飯來。老兒道：“文小姐，這裏是常州府，此去蘇州不遠，兩日可到。今晚暫宿壹宵。我老兒今年七十四歲，老媽是六十五歲了，不知是甚福氣，邀到千金貴人到此。”文新便稱謝了他。是夜老兒自卷了壹領秧薦，往船頭上和衣而睡。邵十州和老媽在後梢睡了壹夜，並不曾合眼，暗想這兩個老人家，是壹對樸實老人，可以暫處，不如多許他些金銀，就央他船送到蘇州，只說去尋娘舅，待到蘇州時，再想個脫身之計。算計已定，到天明就向老媽說道：“奴家孤身落難，蒙公公並婆婆相留，此恩不淺，願將白金十兩，送與妳為薪水之資，敢煩婆婆對公公說，相求連夜送我到蘇州，若尋得著我家娘舅時，十金之外，另有厚謝。”那老婆見說有十兩銀子，喜不可言，滿口應允。東方未明，先起身到船頭上，壹五壹十把小姐的話，與老頭說了。老頭兒聽了，拍手得意，忙爬起來，前去解纜，對婆婆道：“妳去後梢回稟小姐，我兩個送她到蘇州，訪她舅爺便了。妳快拿櫓，放些老本事出來，送她到岸。弄得那話兒到手時，有壹兩年好醉哩。”那老婆笑罵道：“老貪嘴，棺材本也不顧，單單只顧妳這醉鬼罷。”口裏自說，腳兒自行，走到梢後回復小姐。裝起櫓就搖起來。老兒放了篙子，也來梢上幫著老媽出力趕行。到第二日午刻，已到滸墅關，十州在後梢上就打點與那漁翁謝儀。在裏衣內取出帶來的壹包碎銀，約有四五十兩，包底下隱隱有個封筒，取起看時，竊自駭異，卻是向時李虛齋授他父親的小封筒兒。心下想道：“這個封筒父親拆了壹個，剩了三個，如何卻在我身邊呢？我曉得了，李虛老原說有急難處可開著，如今我該訴壹個來看。”就壹手取壹封拆開。上寫道“可問嘉興福壽庵”。
　　十州看罷，思了壹回道：“如今且再調個謊，只說有乳母在嘉興出家，或者福壽庵是個尼姑堂也未可知。”又行了好壹回，漁翁叫道：“小姐，如今將到虎丘了，不知令舅爺在何處住，好打點去尋問。”十州道：“難為妳兩人辛苦送我到這裏；我娘舅還是四五年前在這裏住，如今年久，不知在也不在。我還有個乳母唐氏，出家在嘉興，曾曉得她住在壹個福壽庵裏。我心也倒要尋她，但不知嘉興離此有多少路。煩妳老人家送我到彼處更好、我還有十四五兩碎銀在此，盡送與妳，妳意下如何？”那老兒滿面堆下笑來道：“怎麽要妳許多銀子，嘉興也是兩日可到，不勞小姐置念，我送妳到彼處便了。”
　　果然不兩日間，傍晚時候，已到嘉興。那老兒逢人就問福壽庵在何處。有人對他說：“在南門外三裏橋竹林裏便是，是個女菩薩修行的庵。”邵十州在後梢聽了歡喜：“是女庵，我好權且埋跡了。”不壹時，船到三星橋，漁翁便向岸上人道：“大官人，我要到福壽庵，從哪裏而去？”那人用手壹指道：“就在這茂林裏。”那老兒歡喜，將船依岸，系了纜索，叫老媽送文小姐上去。倒是十州恐有不便處，就將壹包十三四兩銀子，遞與老媽說道：“壹路勞妳夫婦遠送，今庵已在面前，不須妳同去了。”夫婦兩個歡喜接了，就扶文小姐上岸來。十州獨自行到福壽庵，只聽晚鐘初動，木魚聲響，是庵裏做晚功課了。十州上前看時，庵門已閉，將手推了三下，就有人出來問道：“叩門的是誰？”那邵十州款款地應道：“是我。”
　　裏面聽得是女子聲音，就去取匙開鎖。門聲響時，卻走出壹個老道姑，手中提著鑰匙鎖把。壹個女童提著燈籠向十州臉上壹照，那老的叫聲：“哎呀。是壹位南海大士。緣何夤夜到此？請入裏去。”十州進了山門，她們依舊將門鎖了，引十州到了寶殿。中間供著三尊古佛。十州合掌禮拜了。先是當家老尼過來相見，其余有七個來見禮，分賓主坐定獻茶。那老尼問道：“女菩薩，高居何地？何事光臨？”十州答道：“奴家姓文，洛陽人。父親文成章，三年前蘇州生理，壹去不歸。母親暴卒身亡。家兄文炳，先因念父親，遂同壹房家人，攜了奴家，乘壹只商船來，壹路訪問。有人說老父抱恙武陵，隨又遠去跟尋至此。不意昨晚貨船被盜，家兄與家人夫婦俱遭害了。賤妾跳入水中，幸遇漁翁救起。想是生前造孽所致，欲向空門看經禮佛。那漁翁說福善庵是貴府第壹個修行所在，故此相投。幸老師見憫。”說罷，遂滴下兩行淚來，那老尼道：“這樣說來，是遠方女菩薩了。請暫過今宵，明日再議。”十州問老尼大法字，老尼道：“老身賤字道白。”指下首三位道：“此是愚徒悟凡，悟靜，悟虛。”又指末座三位道：“此是徒孫空鏡，空緣，空識。”
　　正說之間，女道童來請晚齋。就引十州到壹間靜舍坐下，大家吃過晚齋。老尼對十州道：“女菩薩，老身大膽相告，本庵因城內黃尚書府中明日有些法事在此啟建，今晚愚師徒等不遑從容侍教，但命小徒壹個奉陪。”對悟凡道：“遠客在此，妳須替我陪侍，不可失禮。”說罷，就出去了。只剩他二人對面而坐。
　　悟凡秉燭引十州到自己房裏，收拾十分精潔，異香撲鼻，十州暗想：“這師姑生得端淑。只是空門修行，亦算十分難得，我十州今日若不是改妝在此，她庵中皆是女尼，不惟我十州不能托足的，她怎麽肯容我壹個男子在此潛跡？真是有幸。”那悟凡自去煽火烹茶，暗想：“洛陽去處，怎麽偏生這樣標致女子。今日悟凡是什麽福分，得以親近芳顏。”及烹茶熱，悟凡伸出壹雙纖纖玉手，奉壹盅與十州。十州也回敬壹盅，就問她貴庚。悟凡道：“今年癡長十九了。”也叩問十州貴庚。十州道：“今年虛度十五秋了。”
　　彼此談了更余，就請十州安寢。十州讓悟凡先睡，直到悟凡脫衣先睡了，吹滅了燈，然後解了上衣，鉆入被窩裏，又講了閑語，因問明日黃府中甚人來此修法事。悟凡道：“是黃尚書夫人十五年前在此白衣大士前求嗣，生下壹女，名喚玉娘。那黃小姐不但色貌無雙，又兼詩文第壹。嘉興府中愛她才名，來求親的挨擠不開，卻有兩件難事：第壹件要夫人親見郎君美貌，要與小姐做得壹對的。二件要在府裏發出詩文題目考他壹考，不許有個外人傳茶，恐防夾帶。做完了，送進去與黃小姐看，不是笑歪了嘴，定見是搖落了頭。即有壹二人文理取得的，怎當得黃小姐吞吐莊騷，出入班馬，把這些庸才俗輩，都不在眼下。還有壹件奇處，她有壹個侍候的梅香，名叫翠樓，容貌才學，也不遜於小姐。每逢考試詩文之日，翠樓在屏風後略張壹張，傳下兩句話來道：‘觀其貌堂堂，叩其腹光光’。那些詩文們聽見了，自覺沒趣，以後漸漸來很少了。所以小姐年登十五，尚未牽絲。明日正是她誕辰。每年這壹日，夫人同小姐到小庵拜壹日觀音經懺。因此家師今晚要預備她明日來的事。”十州道：“這等說來，是我有緣，明日得瞻仰仙子了。”暗想，她是個女史，我的才學，料亦配她得過。如今我先露壹二首詩讓她看，賣弄才學。她若見了，自壹定愛見，那時再圖良策便了。”躊躇之際，早已鐘動。當家老尼喚眾徒弟起來，收拾佛堂，伺候施主到來，只等黃夫人來到庵內。有分教，邵十州的好姻緣，從天而降，不費半分人力。欲知後來，再看下回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