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第十二章曉薇抱著壹大摞雜誌，用膝蓋頂開了辦公室的門，辦公室裏煙霧繚繞，何厚雄正拍著桌子，訓斥壹名手下：“這點事都辦不來，妳他媽還能幹什麽？”
　　手下站在辦公桌前面，垂手聽訓，小聲嘟囔：“雄哥，張揚那小子太艮……”
　　曉薇知道，這又是壹個從樂奇公司無功而返的談判員，不久前，信息員得到消息，本市做建材生意的樂奇公司在外有三百萬元債權，官司打了兩三年，壹直懸而未決，何厚雄聽後很是振奮，如果成功拉到這筆生意，壹百五十萬的好處費不是小數目，可是接連派出幾個談判員，全都碰壁，樂奇公司做的是正當生意，公司經理張揚對黑道敬而遠之，對上門拉生意的討債公司壹律敬謝不敏。
　　曉薇沒有興趣細聽，她來這裏，當初不過是壹個借口，後來不過為了解悶，周進的別墅，他不在時只覺寂寞，他在時又覺壓抑，反而在這裏，看這些人言必罵人，行必見血，才知道生命原來也可以有這般酣暢淋漓的狀態。
　　何厚雄在公司裏，是不折不扣的霸王，除了曉薇，對任何人都是可以隨意打罵的，曉薇第壹次見到他將壹名犯錯的手下打得跪地求饒時，嚇得幾乎縮到墻裏去，後來又見到他處罰另壹個人，可能懶於動手，只是隨意地指指煙灰缸，並沒說什麽，手下卻已乖乖上前，吃掉裏面的兩個煙頭，然後用舌頭舔凈剩下的煙灰，再恭恭敬敬將煙灰缸放回到桌上，曉薇差點沒吐出來，何厚雄竟然可以這樣折辱別人麽？然而，他們對何厚雄仍是忠心耿耿。曉薇很想知道，這些兇悍的男人，到底是在暴力和金錢的雙重統治下不願反抗，還是反抗的後果過於嚴重，已經沒人敢於嘗試。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曉薇對這壹切失去了感覺。或許，暴力是可以被習慣的。
　　徑自在沙發上坐下，對身邊的壹切充耳不聞，翻看著壹大早在報亭買來的雜誌，這幾十本雜誌，全部與愛情婚姻家庭有關。她壹目十行地瀏覽著，目光忽然停留在《海南富商包養二奶，妻妾火拼壹死壹傷》的文章標題上，意識有壹瞬的恍惚。她清楚地知道她想尋找這樣的故事，然而她也清楚地知道她找不到答案。
　　“曉薇大手筆啊，雜誌壹買就是幾十本。”不知何時，魏明山踱到她身邊，順手拿起壹本，欣賞著封面的美女。
　　“魏叔叔，我現在只有壹百塊錢了，”曉薇回過神來，開著玩笑：“妳和雄哥什麽時候給我發薪水啊？”
　　何厚雄早已打發走了那個手下，嘿嘿壹笑：“這事妳去跟幹爹談吧，他壹高興，送妳家公司也說不定。”
　　曉薇仍是玩笑的口氣，卻夾雜了壹絲傷感：“雄哥，妳不是騙我去送死吧。”
　　魏明山輕咳壹聲，有點尷尬地插話：“曉薇，妳來這玩玩而已，在周總身邊，還缺這點小錢嗎？我們說正事吧。”
　　聽他壹說打算，曉薇驚奇地睜大眼睛：“什麽？要我去說服張揚？” 不是剛說她只是來玩玩嗎？轉眼就給她派活了。
　　何厚雄肯定地點點頭。
　　“妳怎麽會覺得我行？”曉薇懷疑地看著何厚雄，她知道，他是不把她放在眼裏的，雖然他的人殺了她父親，然而何厚雄並不忌憚她，壹個十六歲小丫頭，還能掀起什麽大浪來？這便是他對她的態度。他只將她當做周進的壹個玩物而已。現在，他竟然認為她能說服壹位公司老總？
　　“妳當然行……”何厚雄頓壹下，理由嘛，有點沒法說出口，總不能說，因為妳能讓周進相信妳是處女，還能取得他信任，讓他放妳出來，這可是絕無僅有的事情。
　　猶豫壹下，說出了現狀：“拿不下這宗生意，幹爹不太滿意……”
　　原來如此。
　　難怪他剛才向手下大發雷霆，原來是周進的緣故。
　　周進表達不滿，當然不會象何厚雄那樣罵人，或許是受過高等教育並久在上流社會的緣故，周進言談舉止是極具貴族氣質的，不過這不代表溫和的話語就沒有份量，恰恰相反，周進能用最優美的語句表達最殘酷的意圖，而且他的任何意圖總會得到迅速的實行。
　　在周進和瑞雄的上下級關系中，曉薇充分體會了什麽是權力的放大效應。
　　曾經有壹次，周進對壹名得罪了他的記者不滿，吩咐何厚雄：“讓人警告他壹聲，以後不要亂說話。”
　　曉薇從周進當時的表情判斷，“警告”的含義應該確實是警告而已。然而何厚雄吩咐下面的小頭目時，“警告”變成了“教訓”。不知小頭目又是如何向下布置，只知道最後記者多處骨折。如果周進的小小不滿可以令人筋斷骨折，那麽又有誰敢忽視他的不滿。
　　何厚雄現在是不是有點病急亂投醫？
　　可是，曉薇顧不上管他，因為，她自己也是壹個急於看病的人。
　　2
　　思行心理咨詢中心位於曉薇從前上學時必經的路上，那時候，她喜歡從車窗裏欣賞它粉紅色的外墻，那溫馨的顏色使人感到誘惑，忍不住去猜想裏面的世界。
　　可是，她從沒想過有壹天她會走進這棟精致的二層小樓，坐在其中的壹間咨詢室裏。
　　這是壹間十四五平的小房間，壹對乳白色真皮沙發呈九十度角擺放，沙發桌上隨意擺放著盒裝紙巾和紙杯，墻角壹株綠色植物生機盎然的挺立著，鵝黃色窗紗輕輕垂落，不經意地阻隔著外面的世界，在這裏，塵世喧囂無聲遠去，壹切都變得安寧詳和。
　　“小姑娘，有什麽要我幫助嗎？”對面的咨詢師探詢地望著她，關註的眼神莫名地使她想起了母親，咨詢師與母親年齡相仿，穿著淺色套裝，雙腿交疊著坐在對面的沙發裏，上半身朝她略略傾斜過來，她感受到了陌生的關懷。鼻子壹酸，幾乎要流下淚來。
　　“不要擔心，在這裏，壹切都會為妳保密的。”溫和的聲音如金似玉，傳遞著無限支持。曉薇勉強鎮定情緒，慢慢將自己的經歷講述給她聽。
　　咨詢師略顯驚訝地揚起眉毛，問道：“曉薇，告訴我，妳多大了？”
　　曉薇警覺地看她壹眼，不作聲。
　　“如果妳是未成年人，我有責任為妳受到的侵害報警。”咨詢師好意地解釋。
　　報警？如果妳知道侵害我的這個人是誰，知道他與市長、公安局長之類的人物是如何休戚相關，榮辱與共，妳就會推測出報警的後果。法律神聖的陽光並不能照亮所有角落。否則，為什麽有那麽多人常年奔走在上訪告狀的路上，直至終老？
　　報警應該是所有選擇中死得最快的壹條路，如果周進連這點把握也沒有，他就是再喜歡她，也不會隨便放她出來，多簡單的道理。
　　曉薇微笑著反問：“我象未成年人嗎？”壹米六八的身高和發育完美的身材早已不象是小孩子，特殊的經歷更賦予她不再純真的眼神，雖然青春四射，但是沒人敢確定她的年齡。
　　“那麽，”咨詢師點點頭：“我們繼續吧。”
　　也許，在咨詢師的職業生涯中，聽過比這更荒唐、更可怕、更傳奇的故事，所以，接下來的談話中，她並沒表現出更多的表情，只是適當地反饋著自己的感受：“害怕是正常反應，如果換作是我，也會選擇委曲求全的。”
　　……“妳愛他？”咨詢師斟酌著語句：“告訴我，妳這個愛字是什麽意思？”
　　“我渴望見到他。而且，在性愛中感受到歡樂。”
　　“如果換作是我，在那種情況下，也會渴望見他，因為他主宰妳的命運，妳希望能時刻觀察他的態度，確定自己的安全。”咨詢師輕輕地說著：“另外，在生命威脅之下，妳被迫卑躬屈膝，可是，自尊心不允許妳看到自己這樣可憐的壹面，羞恥心不允許妳在無愛的性生活中感到歡樂，而欺騙自己愛上他，就可以避免這些痛苦的心理沖突，使壹切掩蓋在愛情之下。這種情況，我們叫它防禦。”
　　曉薇壹怔。那時候，她對他的恐懼，的確遠遠勝過思念。或許當時真的是對命運的擔憂，被她錯誤地解讀成愛情？
　　咨詢師微笑著望著她：“看來，至少在那個階段，妳自以為愛上他的時候，那不象是真正的愛情。”
　　困難地吞下壹口唾沫，曉薇慢慢說道：“現在，壹切的感覺都變了，我希望與他平等，希望他沒有別的女人，而這明明不可能，我有發瘋的感覺。我該怎麽辦？”
　　咨詢師凝視她：“曉薇，看起來，現在妳真的愛上他了？”
　　什麽？曉薇簡直快暈了，剛剛否定了她的自以為是的愛情，卻又迸出新的愛情嗎？
　　“妳這些感覺很正常，”咨詢師平靜地解釋道：“因為，愛情從來都需要平等，從來都具有排他性。妳所說的，是對愛情正常的心理需要。”
　　原來，最近這壹系列瘋狂的感受，竟然是真正愛情的萌芽。
　　原來，真正的愛情來臨，竟然是這般令人痛苦。
　　她到底愛上了周進什麽呢？她不得不承認，其實愛情是可以量化的，她同曉蕾她們並無區別，她曾被他隨手擲過來的大額的零花錢所震撼，被他在會議室裏說壹不二的尊貴地位所懾服，他英俊的外表，不凡的氣質，性愛的吸引力……男人會追逐最性感的女人，女人會追逐最強大的男人，這是人類的原始性本能，十六歲的愛情，尚未經過社會道德標準的洗禮升華，當然更接近原始。
　　在她的內心，是如此渴望依附於這個強大的男人，以消解孤身壹人的恐慌，或許，這世上所有的愛情，都具有心理投射的色彩，滿足著雙方潛意識當中的心理需要，周進所具備的，正是她從小到大所缺乏的。
　　這感情壹度卑微地潛藏著，她不敢奢望，然而那壹天，他向她講述自己的身世，和她玩床上的猜字遊戲，他偶爾流露的溫柔，使她看到了壹點希望的微光，於是她真正地淪陷。
　　“妳問我該怎麽辦？”咨詢師重復著，“這個問題應該我來請教妳，妳更清楚目前的情況，妳看該怎麽辦呢？”
　　“我可以離開，獲得尊嚴和自由，”曉薇自語般地說著：“可是我到哪裏去？我怎麽生存？在他那裏，壹切物質的東西都不必考慮。壹想到離開，我就害怕。”
　　是不是很沒有骨氣？是不是象壹只可憐的軟體動物？然而這是此刻真實的所思所想。
　　咨詢師並沒有笑話她，“嗯，妳說出了留下來的好處，那麽壞處是什麽呢？”
　　那就是象曉蕾她們那樣生活，收藏起自己的情感，去忍受其他女人的存在，壓抑著尊嚴和愛情，慢慢地依賴於他，直至完全失去獨立的能力……她在他眼中，將會是什麽？當初曾令他壹見鐘情、百般追求的美思，如今在他眼中，又是什麽？可怕到不敢想象，仿佛聽到內心痛楚的呻吟，不，我不要這樣生活。
　　“這真是壹個兩難選擇啊，”咨詢師溫柔地說道：“壹方面，妳希望能離開，重新擁有自由和尊嚴，然而妳似乎缺少獨立生活的信心，另壹方面，妳渴望留下，同妳喜歡的人在壹起，然而妳卻決定不了妳們相處的方式。”
　　曉薇的思路豁然開朗：“我明白了，要麽鼓起勇氣獨立生存，要麽去改變相處的方式。”
　　咨詢師循循善誘：“在這二者之中，妳更傾向於哪壹種呢？”
　　曉薇沈默了壹下，心中似乎有壹個模糊的答案，又似乎不敢做出答案。
　　“並不是所有的決定都可以在今天全部完成，”咨詢師總結道：“可是至少我們今天弄清了那些莫名的情緒，是嗎？”
　　“是的。”曉薇擡起頭，眼神裏有種異彩：“我不再被那些莫名其妙的情緒困擾，我知道了正在發生什麽。”
　　“無論什麽情況，我們都能應對，只要對未來有壹個積極的態度。”咨詢師的笑容無比溫暖：“無論妳做出什麽樣的選擇，我都會支持妳，只要我們積極去做，或許事情不象想象中那樣困難。”
　　曉薇綻開壹個歡快的笑容，點點頭。
　　“歡迎妳再來，關於妳的決定，我們可以在下次繼續討論。”
　　也許，我不需要再來了。因為，這個決定，已經在我心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