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三十五章 同道中人

　　省親的事情過後，賈寶玉幾乎每日都要去牟尼院坐而論道。
　　說實話，若那口燦蓮花的不是妙玉，而是個醜怪的老尼姑，又或者幹脆就是個大和尚，寶玉多半未必會如此執迷。
　　但妙玉非但是人間絕色，還是位佛法精深學識淵博的人間絕色，且她原本只是以清冷高傲著稱，如今卻別添三分異彩，堪稱是又冷又欲。
　　寶玉雖未必存了褻瀆之心，卻先天的想要與之親近。
　　況在怡紅院裏每每睹物思人，壹些丫鬟婆子的態度也遠不如從前，兩廂壹對比，就更讓賈寶玉覺得此間樂不思蜀了。
　　不過明明讓他樂不思蜀的是牟尼院，他卻天真的將之擴大到了整個宗教界，對跳出紅塵不在三界的向往與日俱增。
　　這天傍晚，他騎著馬意猶未盡的回到家中，卻正撞見探春的馬車先壹步進了角門。
　　寶玉下意識勒住韁繩，然後將馬交給門房牽著，自己做賊似的探頭往裏張望，果不其然看到襲人跟著探春下了車。
　　奇怪的是，襲人並未侍奉左右，而是綴在了探春和壹眾丫鬟後面，步履間頗有些艱難。
　　裏面幫著卸車的奴仆，見三姑娘帶著人去的遠了，便好奇的探問：“三姑娘這是去哪兒了，怎麽壹出門就是壹整天？”
　　“還能去哪兒？去紫金街看房子了唄！”
　　車夫牽著韁繩笑道：“焦大爺新置辦的婚房，本來是想買大壹點的，但總不好越過史大姑娘去，所以也買了個兩進的院落，今兒請三姑娘去，就是想讓她看看該怎麽修繕壹新。”
　　又有人問：“那襲人又是怎麽回事，怎麽壹副不合群的樣子？”
　　“這我就不清楚了，好像是焦大爺單獨喊了她去，在屋裏待了好壹陣子才出來。”
　　車夫嘴裏說是不清楚，但那擠眉弄眼的，誰看了都忍不住心生曖昧。
　　先前發問那人見狀，又搖頭晃腦的感嘆：“要我說這襲人也算是有本事，先前把二爺哄的什麽似的，現如今又攀上了焦大爺的高枝兒，以後……二爺？！”
　　那人正說著，忽然瞧見門洞裏寶玉正兩眼發直的望著這邊兒，直嚇的尖叫壹聲面無人色——雖說寶玉最近待遇大大下降，但那也不是幾個奴仆能隨意議論的。
　　這壹聲尖叫，倒把賈寶玉給驚醒了，他趨前兩步掃視眾人，見所有人都低著頭不敢與自己對視，又咬牙道：“是我特意拜托焦大哥，請他對襲人高看壹眼的！”
　　說完這話，他心中的郁郁頓時消弭了不少，這或許就是‘放下’和‘成全’的力量吧。
　　寶玉再次掃視眾人壹番，然後背著手徑自往大觀園行去。
　　沿途他都在猶豫，要不要尋寶姐姐，當面問清楚她真正向往的是什麽，可又擔心寶姐姐說出什麽不中聽的，自己承受不來。
　　就這麽壹路糾結著回到了怡紅院裏，剛進門就聽麝月道：“二爺，方才有人特意給您傳消息，說是甄家的甄寶玉已經被押送到京城了，如今正在大理寺天牢候審。”
　　寶玉聽了，當即擡手拍著腦門道：“該死、該死，我怎麽把這事兒忘了！”
　　當初離開金陵時，他特意去探視了甄寶玉，待得知甄寶玉即將解送京城，當場許諾到了京城壹定竭盡所能的照應甄寶玉，偏回京之後他先是遭到了打擊，然後又癡迷道理禪機無法自拔，早把甄寶玉的事情忘到了九霄雲外。
　　如今驟聞甄寶玉已經進京，賈寶玉又悔又愧，恨不能立刻就去天牢探監。
　　“二爺別急啊！”
　　麝月忙扯住他勸道：“且不說天色已晚，就真去了，二爺敢保證壹定就能見得到甄公子？不如早些安歇，等明兒壹早去求求焦大爺——當初璉二爺遭逢大難，全賴他領著薛大爺去探監，只要焦大爺答應出面，非但能見到人，說不得還能照應壹二呢！”
　　賈寶玉面露遲疑之色，說是放下、成全，可他暫時依舊不願意再與焦順照面。
　　但事關甄寶玉，他猶豫再三還是點頭道：“那我明兒就去拜托焦大哥。”
　　壹夜無話。
　　第二天天不亮寶玉就趕到了紫金街，將正準備去衙門的焦順堵了個正著。
　　焦順聽完他的來意，立刻笑道：“我當是什麽事兒呢，其實史家和甄家也沾親帶故，湘雲也希望我能幫他家壹把，前幾日我找大理寺柳少卿疏通了疏通，說是老的放不出來，未入官場的小字輩或許還能融通壹二。”
　　頓了頓，他明知故問：“妳說的這個甄寶玉可曾做過官？”
　　“沒有、絕對沒有！”
　　賈寶玉喜出望外，抓著焦順的手腕激動道：“哥哥可壹定要幫忙把他救出來，只要能救他出來，妳讓做什麽都成！”
　　這是他的老毛病了，壹激動就愛胡亂許願。
　　焦順搖頭笑道：“舉手之勞罷了，用不著這麽客套——這樣吧，妳不是要去探監麽，我給大理寺那邊兒修書壹封，等見了那甄寶玉，妳先把話跟他說清楚，等出來想繼承家產是沒指望了，往後多半也做不得官。”
　　“還做什麽鳥官！”
　　寶玉脫口道：“以後他就同我在壹處，有我吃的用的，就有他吃的用的！”
　　說完又覺得不對，忙陪笑道：“哥哥是好官，是為民做主的官，自然不是鳥官。”
　　“行了、行了，別給我戴高帽子。”
　　焦順擺擺手，就近在門房寫了壹封信。
　　賈寶玉接過來只告壹聲罪，就迫不及待的打馬而去。
　　等到了大理寺，將那封寫給柳芳的信拿出來，果然壹路暢通無阻，順利在天牢裏見到了形貌憔悴的甄寶玉。
　　兩個寶玉隔著鐵欄桿對上視線，眼中都泛起了淚花來。
　　賈寶玉先開口：“我來遲壹步，讓妳受苦了！”
　　甄寶玉立刻搖頭：“這話從何說起，我們甄家老少七十余口被帶到京城也有好幾天了，妳還是頭壹個來探監的——唉，往昔甄家富貴時知交遍天下，如今壹朝落魄，卻是再難尋見幾個朋友。”
　　寶玉也忍不住唏噓，因為身世背景性格脾氣，甚至連同名字和外貌都有七八分相似，所以他是最能共情甄寶玉的人。
　　正覺心中淒涼，忽聽甄寶玉笑道：“對了，妳雖是頭壹個來探監的，卻不是我在天牢裏見到了第壹個‘外人’——前天有個什麽大和尚，被請來超度即將處斬的貪官，也不知怎麽就瞧出我有慧根，隔著欄桿說了好些話。”
　　“妳也有慧根？！”
　　這下賈寶玉頓時轉悲為喜，歡快道：“那大和尚都跟妳說什麽了？！”
　　“也沒說什麽。”
　　甄寶玉搖頭道：“就是說了些道理禪機——對了，其中有些東西倒與妳先前探視我時，讀給我的那首《好了歌》有些相似。”
　　“竟有此事？！”
　　賈寶玉兩手抓著欄桿，激動道：“那大和尚是哪個廟的，我有時間定要去討教討教！”
　　甄寶玉再度搖頭：“這他卻沒告訴我，只說是有緣自會再見。”
　　賈寶玉頓時沮喪起來，不過很快又振奮精神道：“那就等以後碰見再說——其實我這次回到京城後，也時常請壹位大師指點迷津，若不是沈迷其中，也不會等到現在才來看妳。”
　　甄寶玉聽了，不由奇道：“妳這次回京，不是為了妳堂哥的事情麽？怎麽還有空去見什麽大師？”
　　“那事兒早解決了！”
　　賈寶玉忽然想起焦順的說辭，忙道：“妳放心，焦大哥已經答應要替妳疏通，想必過不了多久，妳就能出來了！”
　　“焦大哥？”
　　甄寶玉楞了壹下，旋即喜道：“妳說的可是通政使焦大人？！”
　　“除了他還能有誰？妳們家和史家不也是老親麽，如今湘雲妹妹發了話，焦大哥自然是要盡壹份心力的。”說完，他又怕甄寶玉想多了，於是補充道：“不過他也說了，妳家中的長輩多半指望不上，也就是妳這般沒做過官的年輕人，還能救上壹兩個出來。”
　　頓了頓，又補充道：“且出來後既不能繼承家產，更不能入朝為官！”
　　本來說到這裏，他就該告壹段落了，但說話間腦中靈光壹閃，忽然激動道：“對了！既然妳我皆有慧根，等妳出來咱們何不壹起遁入空門，再不理會這世間的是是非非紛紛擾擾？！”
　　他如今雖然壹向想要遁入空門，但也不無憂慮忐忑，譬如說和尚當中極少他這樣富貴出身的年輕公子，彼此萬壹相處不來可怎麽好？
　　但若是甄寶玉肯和他壹起出家，兩人比翼雙飛在……呸，兩人壹同精研佛法彼此關照，豈不好過他孤家寡人獨自修行？！
　　“這……”
　　甄寶玉有些遲疑，家中壹朝敗落樹倒猢猻散，他雖然也因此產生了厭世的傾向，但更多的還是希望有朝壹日能重振家業，而不是出家做和尚。
　　不過眼下即便出了獄，自己也是無依無靠身無分文，與其為家計事奔波勞碌，還不如投其所好，先在廟裏臥薪嘗膽積蓄力量。
　　反正出了家又不是不能還俗。
　　這般想著，甄寶玉便也裝出壹副激動的樣子，用力點頭道：“固所願也，不敢請耳！”
　　賈寶玉聞言頓時大喜過望，壹邊哈哈大笑壹邊瘋狂的搖著欄桿，嘴裏嚷道：“好好好，以後咱們兩個就是同道中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