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0章 爛大街的不傳之秘

　　算學裏，壹群學生正在樹下爭辯，不時能聽到些定律或是新學特有的名詞。
　　韓瑋和幾個助教坐在另壹側的樹下，案幾上有茶水，壹人壹杯。
　　“微風吹拂，心曠神怡啊！”
　　韓瑋喝壹口茶，愜意的道：“當初賈郡公堅持要在算學中多種樹，如今看看……綠樹成蔭。”
　　當初皇帝出錢出人擴建算學，賈平安就提出了學校要處處有景致的要求。
　　可移植樹木不便宜啊！還得從各處去挖，搬運等等。
　　但這事兒賈平安強行推動，甚至帶著師生們去城外挖樹移植。
　　當初有多累，此刻看著處處景致的算學就有多愜意。
　　張蒙就喜歡在那些景致中讀書……坐在樹下，耳邊是風吹拂枝葉的聲音，不遠處有同窗輕聲誦讀課文的聲音……
　　壹切都很好。
　　在張蒙的眼中，這樣的算學就是世間最為單純的地方，他無需去琢磨什麽人際關系，只需微笑著去讀書。
　　但現在的他已經不是學生了，今日來到了算學，也是應邀給學弟們說說自己在工部的經驗。
　　他在周圍轉悠了壹圈，隨後去了教室。
　　韓瑋在等他。
　　“黃侍郎對妳贊不絕口，上次單獨來過算學，讓算學多給工部留些好學的學生。隨後就和戶部那邊起了沖突，如今兩邊互不相讓，經常為了搶人鬧到陛下那裏去……可陛下也無法調停他們之間的矛盾，以至於戶部和工部齊齊向算學施壓，苦不堪言吶！”
　　韓瑋說的很艱苦，可看看他那春風得意的微笑，張蒙就知曉這位先生對此得意洋洋。
　　算學的學生出來到處搶，而國子監的學生……
　　“國子監的如何？”
　　韓瑋面色古怪，有些輕蔑之意，“國子監的學生出來依舊按部就班，有的去科舉，大部分還是等著吏部選官。”
　　他饒有興致地問道：“妳如今在工部跟著黃侍郎，覺著儒學和新學的差異何在？”
　　張蒙原先就學過儒學，他沈吟著……
　　“工部之事繁多，營造只是壹項，譬如說主持壹項營造，妳不但得琢磨如何做的更好，還得琢磨如何用最小的代價去做好此事……儒學在這等事上毫無用處，最大的用處就是琢磨人。”
　　“琢磨人……那便是心眼多。”韓瑋笑了笑，“為官鉆營……所謂鉆營就是要去琢磨同僚上官。所以新學學的是做事，而儒學學的是做人……”
　　“他們必敗！”
　　張蒙自信滿滿。
　　隨即進了課堂。
　　學生們都安靜了下來，看著這位頗有傳奇色彩的學長。
　　張蒙微微壹笑，說道：“學裏讓我來給妳等上課，我想了許久，學問之道我並無專長，想來學裏讓我來的目的也不是教授妳等學識，而是經驗。”
　　韓瑋在外面微微點頭。
　　學問自然有先生們教授，張蒙要做的就是把自己踏出算學後獲得的感悟傳授給學生們。
　　“先生來了。”
　　韓瑋回身，就見到賈平安被幾個助教簇擁著走來，咦！邊上那個是誰？
　　“是太子殿下！”
　　算學的祭酒來了。
　　韓瑋等人上前行禮，便服的李弘說道：“孤今日只是來看看，無需多禮。”
　　賈平安指指課堂，“這堂課我等了許久……太子，原先學裏教授學問之余，也在教導學生們如何應用已有的學識去闖蕩，但多流於形式。學生們感覺說教的意味太濃，所以我便讓出仕的學生們來給他們上課。”
　　李弘點頭，眾人就站在了邊上聽著。
　　“……學以致用，這是先生壹直倡導的。以前我在學裏時，經常能聽到同窗們說這壹課無趣，死記硬背就好，無需去理解，去研讀……我也曾跟著他們壹個想法，可在進了工部後。
　　我發現自己大錯特錯了。”
　　死記硬背是最讓人詬病的事兒，看似學會了，可那些死記硬背的內容會漸漸消散，只是耗費了師生們無數時光。
　　“進了工部後，黃侍郎令我跟隨著他們壹起去營造……從最基礎之事做起，當時需要營造壹個土臺，咱們都學過體積計算，可當時我就是死記硬背的把公式背了下來，做題也是敷衍了事……”
　　張蒙苦笑道：“結果當時我就傻眼了……這個是如何計算的？我好似記得，好似又忘記了……壹群人正在等著我大展身手，可我卻傻眼了。”
　　“那壹次我回去尋到了課本，找到了公式，又熟悉了壹番，這才把體積算出來……隨後運送土石就有了標準……壹車能拉多少，需要多少車，如此壹算計，整個人力物力就能妥善安排……這是先生說過的統籌。”
　　張蒙看到了門外的賈平安，感激的拱手。
　　“這小子！”
　　賈平安笑了笑，示意他繼續說。
　　“先生編撰課本很辛苦，既然是出現在課本裏的學識就不會白學，所以我今日這壹課要告訴妳等的是……每壹個知識點都要去研讀，而非是死記硬背……”
　　學生們若有所思，壹個學生問道：“學長，妳說的統籌是何意？”
　　“統籌這門學問妳等明年才能學到。”
　　張蒙笑道：“統籌是壹門了不得的學問，當初許相在看了課本之後就說過，統籌就是宰相之學……我記得壹事，當初就有人把統籌的課本偷偷給了別人抄寫，被人奉為珍寶……”
　　這事兒賈平安有印象。當初老許誇贊統籌這門學問堪稱是宰相之學，頓時引得許多外人蠢蠢欲動……據聞士族內部嗤之以鼻，但卻有人在想方設法的弄新學的教科書。
　　韓瑋輕蔑的道：“那些賤狗奴，嘴裏把儒學說的至高無上，可暗地裏卻來尋了新學的學生弄課本，威脅利誘，無所不及……簡直就是無恥。”
　　他有些不解，“先生為何不管此事？”
　　李弘楞了壹下，“舅舅果真沒管嗎？”
　　“我是沒管。”賈平安說道：“學問本就是給人學的。除去外藩之外，任何大唐人都能學。他們既然想偷師學藝，那我成人之美又有何難？”
　　舅舅胸襟寬闊……相比之下，那些士族就像是壹坨坨腐朽的爛肉，蠕動著臃腫的身體，張開血盆大口，恨不能壹口吞下世間所有的東西。
　　李弘對士族的印象再度下滑。
　　“可統籌這門學問是建立在許多學科之上，譬如說算術，算術學不好，統籌妳就沒法學……所以當初先生才說了算術是壹切學科之基。”
　　裏面的學生們看著就像是打了雞血般的興奮。
　　“效果看來不錯。”
　　賈平安很欣慰，隨即帶著李弘去看看別處。
　　程政正在昏昏欲睡的聽課，另壹邊的許彥伯也是如此。
　　兩個紈絝沒發現外面出現了太子和賈平安的身影。
　　“那是……”
　　李弘覺得程政打瞌睡的姿勢比較專業，單手托著下巴，看似專心聽講，可雙眸迷離，壹動不動……再專心妳也得低頭看看課本吧？
　　“盧國公家的小子，清河公主的兒子程政。”
　　如此從輩分上來說程政和李弘是壹輩。
　　“那個是誰？”
　　許彥伯把書本豎起來，人就趴在桌子上睡覺。
　　這等手法看似高明，可逃不過先生的法眼。
　　呯！
　　書本被提起來，戒尺重重的拍打在桌子上。
　　“誰？”
　　許彥伯猛地擡頭，慌亂的道：“特娘的是誰？”
　　先生冷冷的看著他，“睡的可好？”
　　“好。”
　　許彥伯楞了壹下，然後掩嘴打個哈欠，“昨夜苦讀到了半夜，沒怎麽睡覺。”
　　“妳這話連食堂養的狗都不信！”
　　先生對這等紈絝從來都不吝嗇尖酸刻薄，“起來聽課。”
　　丟人啊！
　　程政在邊上幸災樂禍的笑了起來，被先生看到了，指指他，“妳也是如此。”
　　程政的笑容僵硬，緩緩站起來。
　　李弘微微搖頭，覺得這等紈絝子弟不堪重用。
　　二人悄然出去。
　　“舅舅，為何那些老帥的子孫不堪重用？那些宰相們的子孫為何不堪重用？”
　　這個問題有些復雜。
　　賈平安不想忽悠他，就斟酌了壹番，“這個問題問得好，我以為要分兩面來看。其壹老帥們和宰相們公務繁多，無暇教導子孫，以至於子孫不成器。其二……宰相的兒子再做宰相，統帥的兒子再做統帥……這很危險。”
　　李弘壹怔，想到了自家老爹的教導。
　　——臣子可以重用，但分寸很重要。
　　“咱們舉個例子，譬如說當年的曹操乃是權臣，但若是他去了之後，後續之人乃是外人，那麽曹氏會如何？可還能有後續的曹魏？”
　　李弘明白了，“不可讓臣子尾大不掉。”
　　“對！”
　　古今中外都是這個手法。
　　妳要說什麽有才者就該用，這話就充斥著理想主義的色彩……世間事都得講究平衡，丟失了平衡，國運動蕩，那便是作繭自縛！
　　“妳看看英國公，他是大唐名將，更是宰相，所以李敬業就不能出頭……”
　　這個是必然，否則遲早會生出不忍言之事來。
　　“孤明白了。”
　　李弘想到了那些老帥的子孫……不管是尉遲恭還是程知節，或是誰誰誰，子孫大多平庸。當時他還在想這是不是太巧了。
　　如今看來，這不是巧合，而是必然。
　　程政被提溜起來上了壹堂課，課後和許彥伯溜了出去。
　　“妳昨夜去做了什麽？”
　　許彥伯糾結的道：“昨夜阿翁腹瀉，我在外面守著……”
　　“那妳先前為何不說？”程政覺得這貨有些傻了。
　　“私事說了作甚？”許彥伯畢竟成年了，許多事兒考慮的沒那麽簡單。
　　他看了程政壹眼，“若是說出來，說不得外面就會傳言，說阿翁的身子不妥當，隨後就能有人建言讓阿翁回家養病。”
　　重臣的身體情況就是個迷，自己不說，家人也不說。
　　程政顯然棒槌了。
　　……
　　程知節最近越發的不管事了，每日就是去點卯，隨後看著麾下將領官吏們做事，活脫脫壹個監工。
　　回到家中後，兒孫們來問候，程知節數數人數，“政兒呢？”
　　程處亮說道：“阿耶，政兒估摸著還在回來的路上。”
　　程知節點頭，“老夫倒是忘記了政兒在讀書。”他看著兒孫們，“說到讀書，最近妳等學業如何？”
　　孫兒們壹壹稟告，大多說學業沒問題。
　　“老夫老了。”
　　程知節看著兒孫們，心滿意足的同時，也在為將來打算。
　　“妳等多有官職在身，以後如何就是各人的造化，老夫管不了，也沒這個本事去管……犯忌諱！”
　　老帥們的兒孫啥樣就是啥樣，別去幹涉，更別去使勁幫他們升官。
　　“妳等這壹代就只能如此了，說來也是為父的連帶。”
　　程處亮等人的前程沒法動，也就是給妳尊榮，給妳好日子，但高官和實權就別想了。
　　“等老夫去了之後，孫兒這壹輩就能出頭了。”程知節頗為唏噓的道：“不過老夫希望孫兒這壹輩能多出些文官……”
　　程處默詫異，“阿翁，咱們家是武將呢！”
　　“武將？”程知節喝問道：“妳可能沖陣殺敵？”
　　程處默點頭，“能。”
　　“能個屁！”
　　程知節口沫橫飛地罵道：“小子也敢大言……當年老夫能殺敵，那是靠著無數次出生入死錘煉出來的本事，妳每日操練馬槊看似了得，老夫真要動手，壹棍子就能抽翻妳！”
　　程處默……
　　阿耶妳這牛吹的太過清新脫俗了。
　　“弄了馬槊來。”
　　程知節起身：“老夫最擔心的就是子孫得意太過，不知自己有多少本事，卻敢去接那等高位，那不是好事，而是禍事。今日老夫便讓妳等吃個苦頭。”
　　程家不缺馬槊。
　　晚些父子二人手持馬槊，相對而立。
　　程處默擔心老父，就勸道：“阿耶，要不……還是用木棍吧。”
　　程知節拿著馬槊，皺眉道：“妳以為自己那點本事能傷到老夫？只管來。”
　　二人默然，程處默突然就動了。
　　馬槊閃動幾下。
　　呯！
　　程處默的馬槊飛了出去，程知節的馬槊在他的胸前虛點了壹下，隨即後退。
　　程處默面色漲紅，“阿耶，方才我沒留心。”
　　“今日老夫便讓妳等心服口服，再來！”
　　這壹次程處默傾盡全力。
　　呯！
　　呯！
　　程處默看著停在胸前的馬槊，木然道：“我不是對手。”
　　程知節看著兒孫們，“誰還不服氣？出來！”
　　壹個孫兒出來，英氣勃勃的讓程知節誇贊了壹番，可壹交手就格擋開了他的馬槊，用馬槊桿子把他拍倒。
　　“老夫就算是臨死前也能殺人！”
　　程知節把馬槊丟給家仆，沈聲道：“老夫能成名，靠的是屍山血海。可這等事以後不會再有了，所以……做文官吧。”
　　“見過阿翁。”
　　程政回來了。
　　程知節慈祥壹笑，“政兒回來的正好。老夫剛才說到程家此後當做文官，政兒以為如何？”
　　程政沒想到竟然有這麽壹個大題目在等著自己。
　　“阿翁，文官武將都不打緊，要緊的是程家不能和那些家族攪合在壹起……否則就算是做了文官也不會得到重用。”
　　“咦！”
　　壹片驚訝聲中，程處亮問道：“誰告訴了妳這些？”
　　程知節雙眸中精光閃爍，“說！”
　　程政壹怔，沒想到父祖們的反應這般大，很是詫異的道：“學裏就有這等學問……”
　　程處亮眼皮子狂跳，“算學裏還教授這些？”
　　這些可是權貴家族內部的不傳之秘……子孫未來如何籌謀，家族未來的走向，這些都是不傳之秘。但凡能長盛不衰的家族內部都有這套秘傳的手段。
　　這等手段堪稱是至高無上，比什麽儒學更被看重。可程政壹開口就說出了核心，讓他們如何不震驚。
　　程政很納悶的道：“這個……學裏叫做社會。先生分析過大唐，分析過家族，分析過百姓之家……如此就能知曉社會構造，知曉了社會構造才能去探究大唐的變化，能知曉大唐未來的走向……”
　　程處亮目瞪口呆。
　　程知節同樣如此。
　　他原先想著把孫兒送到算學裏去，好歹也是壹條路，若是走通了，程家就多了壹條路，多了壹個分支。
　　可沒想到新學竟然給程政帶來了如此巨大的變化……
　　小賈的學問果然深不可測！
　　程政還在侃侃而談，“不知曉這些構架，哪裏能做官……學裏的學生們如今提及大唐的構架，都說死水壹潭……世家門閥、權貴外戚、地方豪強……這麽壹層層的下來，卻把百姓堵死在了下面……”
　　“百姓上來何用？”
　　有兄弟不滿的道。
　　“妳學的是儒學，自然不知曉這些道理。”
　　程政反唇相譏，“先生上次來學裏給我們上了壹課，先生說……流水不腐，世家門閥和權貴豪強們大多重家族，輕江山社稷。由這等人把持大唐的上層，這便是與虎謀皮，遲早會出大事。”
　　“住口！”
　　程處亮面色鐵青。
　　“繼續說！”
　　程知節雲淡風輕，“怕什麽？小賈能在算學說，政兒為何不能在家中說？”
　　程處亮苦笑道：“阿耶，這番話被那些人聽到了……少不得會生事。”
　　程知節突然罵道：“那些賤狗奴就說不得？他們沖著這個天下指手畫腳，卻不容旁人說說他們。他們真當自己是皇帝，還是把自己當做是神靈了？呸！政兒繼續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