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壹品

三戒大師

歷史軍事

  數風流,論成敗,百年壹夢多慷慨。   有心要勵精圖治挽天傾,哪怕身後罵名滾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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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七零章 沈縣令

官居壹品 by 三戒大師

2018-6-27 16:21

  上海縣的馬路,全都用青石鋪就,但不是水鄉普遍用的那種青石板,而是用三寸見方,壹尺多長的石樁子,密密麻麻的楔在地上,組合成壹條條平整的馬路,可以想象其所耗工作量,該有多大。但整個上海城的主要路面,全都采取這種方式鋪就。當初看過這種路面後,士紳們十分的不理解,他們認為這種方法費時費力不說,而且還不如青石板鋪出來的路美觀,真不知幹嘛費這個勁。
  但沈默力排眾議,堅持用這種方法,鋪就了上海城所有的主要路面,而且極其寬廣,幹道可以並行六輛馬車、支路也可以四車並行,為此多花費了幾十萬兩銀子,直到今年,有些支路還沒完工呢。非但如此,他還命令建造與街道、房址相配套的地下排水道,在上海城所有建築出現之前。便已經建成了密密麻麻的排水管網,其花費又不知幾凡。
  但當新城啟用後,大家立刻體會到了莫大的好處,首先是路面,原先的青石板路,很容易被過往的馬車壓得不平整,甚至把石板壓斷,結果坑坑窪窪,積水積土,結果晴天過車塵土飛揚,雨天過車泥漿四濺,甚至時常會因為馬車陷進坑裏,造成交通堵塞。但這上海城的路面,下雨不積水、晴天不積塵,過再重的馬車也安然無恙,用了幾年還完好如初,令人大為驚奇。
  更讓人感到舒適的,是城內的地下排水系統,江南多雨,內澇稀松平常,時常就水淹七軍,讓人出不得門,但這上海城就神了,甭管雨多大、下多長時間,地面上都不積水,雨壹停路就幹,壹點都不耽誤事兒,讓人的心情也特別舒暢。
  許多富戶在城中購置產業,甚至舉家都搬到上海居住。恐怕或多或少與此有關。
  沈默坐在馬車上、掀開車簾,望著車水馬龍的街道、熙熙攘攘的人群,心情十分的舒暢,那種成就感和自豪感,是他在京城數年的時光裏,所未曾感受過的。
  壹路走壹路看,馬車不知不覺停下來,上海縣衙到了,與處處不計成本、精心打造的城市、街道相比,這座青灰色的縣衙卻顯得很不氣派,甚至有些寒磣,若不是那醒目的‘縣衙’牌匾提醒,怕很多人會走過路過、直接錯過……
  此時衙門前擠滿了看熱鬧的人群,大夥踮著腳往裏張望,似乎裏面有什麽熱鬧可看。
  沈默跳下馬車,讓三尺去打聽打聽,不壹會兒,回來稟報說,今兒是縣老爺斷案的日子,大家壹早都湊來看熱鬧。
  沈默奇怪道:“縣太爺斷案?在衙門口就能看到?”天下所有的衙門,都是在二堂問案。從大門進去,還有兩道門呢,在門口能看到什麽。
  “是啊,我也覺著奇怪。”三尺道:“結果人家說,他們縣太爺的風格,就是這麽……拉風。”說著嘿嘿笑道:“這不是您常用的詞兒嗎?”
  “還拉面呢。”沈默看他壹眼道:“走,咱們也去看看。”
  ※※※
  在三尺和另壹個強壯護衛的幫助下,沈默還是費了好大勁兒,才擠到了最前排。整整被擠亂的衣襟,無視旁人的白眼,便往縣衙院裏看去。
  只見兩排抱著水火棍的衙役,列班站在院子裏,還有兩個衙役,合力打著個碩大的羅傘,為傘下的壹個身穿七品官服的年輕人遮著陰涼。那年輕人相貌極有特點,腦袋小小的,戴著官帽像頭上扣著個鐵鍋壹樣;眼睛小小的,下巴尖尖的,偏又留著兩撇小胡子,像極了十二生肖之首,看那相貌就滑稽好笑……這要是去吏部大挑,壹輩子都別想出頭。
  偏生他還沒個坐相,壹邊蹺著二郎腿,壹邊搖頭晃腦,那官帽的紗翅便跟著顫巍巍,明明是坐在椅子上,卻好像在坐轎壹樣。他手裏還端著個紫砂壺,不時抿壹口,顯得極為愜意。
  看到他這副模樣,沈默便忍不住想笑,又恐驚動了他,看不成好戲,趕忙憋住笑,把目光移向立在他面前的壹排人身上,只見那些人有年長的、有年輕的,有商人打扮的、有穿短衫的力氣人,甚至還有穿長袍的外國人。
  “這都是來打官司的?”沈默問邊上人道。
  “是的。”邊上人答道:“縣尊大人五天接壹次案子,壹般都是當場斷案,除非不服的,否則很少有過夜。”
  沈默數了數,將近二十個人,問道:“這得八九個案子吧。”
  “八個。”邊上人答道:“已經斷了這多麽了,再把這八個斷完,縣尊大人又可以歇上三四天了。”
  “呵呵,這縣令當得清閑。”沈默不由笑道。
  “那是這廟小,容不下沈大人這尊大菩薩。”另壹邊的看客忍不住為縣令辯解道:“區區壹個上海縣,沈大人用兩分力就能管好,幹嘛還要用那八分?”
  這人說話聲有點大,影響了邊上看客的,立刻引來不滿的呵斥道:“嚷嚷什麽,打擾我們看戲。”
  沈默這個汗啊,心說,原來把這當成戲樓子了。便不再說話,專心看沈縣令審案子。
  但過不壹會兒,他又得開口問了,沒辦法,誰讓他是半道插號,沒趕上上半場呢?只好小聲問邊上人道:“現在審的是什麽案子?”
  邊上那位也是個好說話的,不顧其他人吃人的眼光,為沈默解說道:“現在審的是壹起失竊案,那瘦高個便是失主。自稱是作蜜餞生意的,在上海辛辛苦苦掙了五十兩銀子,正準備帶回家娶媳婦呢,卻不想遺落在渡船上,趕緊回去找艄公卻被矢口否認,請大老爺幫忙找回。”
  “那縣老爺怎麽辦的?”沈默笑問道。
  “縣老爺便派人跟他去傳那艄公。”那人道:“這會兒剛回來。”沈默這下便接上了。
  ※※※
  這時,便見那去拘人的衙役,提著個布包袱,指著個鼻青臉腫、船夫打扮的男子,稟報道:“太爺,這就是那船夫,小的們去拘他時,就見他匆忙忙的想要把這個包袱藏起來。弟兄們有太爺的英明領導,壹個個神目如電、動若脫兔,哪能讓他得逞,壹下就把他撲倒在地,人贓並獲了!”
  “哦?”沈縣令命差役將包袱拿到面前,默默端詳片刻,然後伸手撓撓後背,憊懶地問那失主道:“這是妳的包袱?”
  “是的是的,正是小人的包袱。”那失主激動道:“多謝大老爺相助!”
  “這真的是妳的包袱?”沈縣令卻好似不太相信壹般,斜睥著他問道:“那裏面都有什麽?”
  “裏面有五兩銀錠八個,是小人先前換好的,其余的是些散碎銀子,還未來得及換。”
  沈縣令便打開包袱,只見裏面果然是八個銀錠,壹些碎銀,與那人說的絲毫不差,圍觀眾人都道:“看來確實是他的銀子。”
  聽了眾人的議論,那船夫卻著急得大叫起來道:“大人,冤枉啊,這是小人辛辛苦苦賣魚擺渡攢下的錢,因為每天晚上數壹遍才能睡著,小人又有自言自語的毛病,定是讓他偷聽去了!”
  沈縣令聞言神色壹動,對那船夫道:“妳先別說話……”又望向那原告道:“妳再看看這包袱,確實是妳的嗎?”說著面色壹肅道:“在本官這裏,誣告他人、謀取財物,可是要受雙倍的懲罰!”
  那人被他壹嚇唬,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卻還是堅持那是自己的。
  “妳再看看。”沈縣令撓撓腮幫子,道:“這包袱真是妳的?再沒有反悔的機會了。”
  “真是我的……”那人的聲音越來越小,但這時,那頭腦簡單的船夫,卻被他激怒了,指著他大聲道:“妳騙人,這包袱皮是壹塊船帆布的下腳料,沒裁也沒剪,還可以跟我的船帆對起來呢!”
  此言壹出,那原告立刻明白縣老爺為什麽老問那包袱是不是他的,趕忙改口道:“我說的是包袱裏的東西是我的,這包袱皮不是。”
  沈縣令無奈地看那船夫壹眼,道:“我說老兄,妳跟他是壹夥的?”這話引來圍觀者的壹片哄笑聲,那船夫卻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只是斷然否認道:“小人都不知道他叫什麽,怎麽跟他是壹夥哩?”
  “不是壹夥啊?”沈縣令吸壹口茶,咂咂嘴道:“那就給我閉嘴,大老爺我不問,妳壹句話也不許說。多說壹句,這個案子我不查了,直接把銀子判給原告。”
  “別別……”船夫慌張道,說了兩個字,又趕緊捂上嘴,唯恐大老爺就此結案,又引來壹陣笑聲。
  看了這人表現,沈縣令心中有了數,但必須找出讓人信服的證據來,證實自己的猜測,便拿著那包袱仔細端詳起來,眾人都屏下呼吸,唯恐打擾縣太爺找靈感。壹時間,院子裏安靜極了,只有風吹樹葉的沙沙聲,和……‘喵喵’的貓叫聲。
  ※※※
  沈縣令正端詳著那包袱出神,卻聽到有貓叫,低頭壹看,原來是自己老婆養的大黃貓,正諂媚的繞著自己的轉圈圈,兩眼直勾勾地盯著那包銀子,似乎十分渴望。沈縣令不由暗笑道:‘媽的,這世道果然是變了,不止人愛財,就連貓也喜歡銀子了。’轉念壹想,不對呀,貓要銀子有個毛用?難道它能叼著兩錢銀子到魚店,對小兒說:‘給爺來條大的?’顯然是不可能的……
  沈縣令看看那遇到喜歡吃的東西,才會如此諂媚的貓,再看看手中的壹包銀子,突然有些明白了……背過身去,把那包銀子湊近鼻端,挨個嗅了壹遍,嗅完了便明白了。剛想說話,卻忍不住打個噴嚏,擦擦鼻子,問那原告道:“妳說這銀子是妳的,但包袱不是,那原先裝在什麽地方?”
  原告不假思索道:“回老爺,裝在我隨身攜帶的箱子裏。”說著壹指身邊壹個有許多抽屜的大木箱,道:“小人還進了批貨,準備回家去送人,跟銀子裝在壹起,定是昨天好心拿蜜餞給這船夫吃,讓他給看見了,這才見財起意的……”
  “妳身上還有銀子嗎?”沈縣令的好脾氣到此為止,打斷他道。
  “有……”那人道。
  “拿來給本官看看。”沈縣令伸手道。
  那人便從懷裏摸出個精致的小錢袋,壹邊遞給衙役,壹邊道:“這是八兩四錢銀子,因為裝在身上,所以沒被他偷去。”
  沈縣令不置可否的哼壹聲,示意衙役將那些銀子也捧到面前,端詳片刻便起身背著手、低著頭,在院子裏踱步,仿佛在思考什麽似的。
  於是院子裏又陷入了安靜,大家都盯著轉圈圈的縣太爺,不壹忽兒,便見他站住了,用腳尖點點地面道:“把兩包銀子都放這兒……”
  “太爺,放到地上嗎?”衙役小聲問道。
  “廢話,我腳尖上放得開嗎?”沈老爺翻翻白眼道。
  那衙役縮縮脖子,趕緊將兩包銀子擱在縣太爺指定地點,然後便陪著太爺瞪大眼睛在那看,過壹會兒,大黃貓也跟過來,執著的在那壹大堆銀子上嗅啊嗅。
  看了壹會兒,縣太爺點頭道:“真相大白了。”說著問邊上的差役道:“妳看出來了嗎?”那差役揉著酸麻的脖子,不明所以道:“太爺,沒看出什麽呀。”
  “所以我是長官,妳是小兵。”縣太爺得意地笑笑,目光掃過那二人,最後落在原告臉上,兩眼壹瞪、厲聲道:“大膽刁民,還敢編造謊言欺騙本官、誣陷好人,快快從實招來!”
  那原告的臉色臉色驟變,聲音發顫大喊冤枉。
  沈縣令冷冷壹笑:“不服氣,就過來看看。”
  原告踉蹌著上前,死死盯著那壹大壹小兩堆銀子,便聽沈縣令問道:“都看到什麽了?”
  原告支支吾吾道:“兩堆銀子……貓,還有螞蟻。”
  “為什麽會有貓和螞蟻呢?誰都知道,貓喜歡腥味,螞蟻喜歡甜食!”沈縣令冷笑道:“妳看這銀子在地上這麽壹放,我的貓就賴在這壹大堆上嗅來嗅去,這說明銀子上有很重的魚腥味,而從妳身上拿出來的這壹小堆,卻爬滿了螞蟻,仔細看看,螞蟻在幹什麽。”
  那原告腿軟,反應也慢,倒是那衙役動作快,趴在地上瞪大眼睛看了壹會兒,興奮道:“原來這些螞蟻在搬壹些糖末……”
  “對!”沈縣令沈聲對那原告道:“妳是賣甜食的,手上難免粘上糖,然後粘在銀子上,所以妳的這堆銀子上,才會爬滿螞蟻,而另壹堆上,壹點糖都沒有,也就不會招螞蟻,卻招來了貓,難道這五十兩的主人還不清楚嗎?”
  說著面色壹沈,喝道:“來呀,把他拿下,大刑伺候!”
  那原告嚇得壹下癱軟在地,終於承認是自己在乘船時,聽見艄公數錢,便見財起意,但看那艄公身強力壯,不敢強奪,便自作聰明的想出這麽個法子,誰知被縣太爺當場拆穿了。
  沈縣令命將其收押,又命人將五十兩銀子,還有那原告的八兩都包起來,給那艄公道:“不好意思把妳弄傷了,多出來的錢,就算是湯藥費吧。”艄公洗清不白之冤,又得了壹筆意外之財,激動的連連磕頭,多謝青天大老爺。
  沈縣令的正經勁兒壹下子過去,對那艄公笑瞇瞇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以後可不要輕易露富了。”在旁觀眾人的喝彩聲中,那艄公千恩萬謝的下去了,沈縣令似乎很享受這種歡呼,竟然還朝人群揮手致意——誰知壹眼就看到了壹個好久不見的身影,正在壹臉微笑地望著自己。
  壹看到那個人,他先是壹喜,然後壹縮脖子,吐吐舌頭,想要驅散告狀的人,卻見那人微微搖頭,他便乖乖止住,正襟危坐回去,壹本正經的斷起案來,其實以他的聰明勁兒,處理這些簡單的案子,根本用不了那麽多時間,只不過他就喜歡這個調調,所以才故意搞得那麽復雜。
  現在壹加快速度,三下五除二便將剩下的案子斷完了,原告被告沒有異議,卻讓觀眾們十分失望,因為沒看到什麽精彩的段子,回去怎麽吹牛。
  衙役們也十分詫異,小聲問道:“太爺,您是不是尿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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