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壹品

三戒大師

歷史軍事

  數風流,論成敗,百年壹夢多慷慨。   有心要勵精圖治挽天傾,哪怕身後罵名滾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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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壹壹章 俠之大者(下)

官居壹品 by 三戒大師

2018-6-27 16:22

  “有人說,秀才造反,十年不成,但沈六首準備了三十年,可謂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了。”何心隱的足跡遍布東南,對士農工商都有深刻的理解,對看似平靜無波的表面下,所蘊含的能量十分清楚。惟其如此,他才會做出這樣的決定。
  “但是,這股東風難起啊。因為人皆自私,願意便以別人犧牲,成就自己,卻沒有願意犧牲自己,成就他人的。是以國人空談政治者多,敢於以身實踐者少,此國之所以不昌者也。何某壹介草莽,六尺之軀,願意做第壹個犧牲者,以勸後人。”
  說這話時,他沒有絲毫的慷慨激昂,就像在跟邵芳拉家常壹樣,平平常常就把決定交代出來。
  邵芳卻已經熱淚盈眶,他重重點頭道:“既然先生主意已決,那就讓邵芳跟您做個伴吧。”
  “那不行。”何心隱搖頭道:“我還有事情要托付與妳呢。”
  “……”邵芳明知這是他的借口,卻無法反駁。
  “我若被捕,吉安聚和堂的親族必然會遭到東廠的騷擾,但他們深處大山之中,防禦完備,我並不擔心。”何心隱的目光變得柔和道:“我唯壹擔心的是妳蓮心嫂子,她是個烈性女子,聽到我被捕,肯定要設法營救,我若被害,她會跟劊子手同歸於盡。”
  說著有些自得的笑笑道:“有個女人能為妳這樣,這輩子就算沒白活。但是我不想讓她做傻事,所以妳得幫我把她誑去呂宋,等我死了壹年半載再讓她知道,到時候她做什麽都晚了,妳再把這封信拿給她看,想必能讓她挺過去。”說著起身,從隨身行李中,找出壹封已經有些年頭的信道:“三年前就寫好了。”
  邵芳含著熱淚,將那封信珍之又重的收好,何心隱端著兩杯酒道:“兄弟,喝了這杯酒,咱們後會無期了。”
  今天之前,邵芳就不知道掉淚是個啥滋味,這下可好,壹次就把前半輩子欠得補上了。
  飲完告別酒,何心隱突然想起壹事道:“妳還有隨從在外頭?”
  “是。”邵芳點頭道:“我的壹個保鏢。”
  “估計張太嶽這回兒,已經落在他手裏了。”何心隱輕聲道:“既然我不走,抓他也沒有意義了,還是放了吧。”
  “他可是鐵桿的保皇黨!”邵芳沈聲道:“這種人,多死壹個是壹個。”
  “算了。”何心隱搖搖頭:“不論立場如何,壹心為國的張太嶽,都不該死得這麽窩囊。”
  “是。”邵芳怎會違背何大俠最後的心願。
  離開草廬後,讓夜風壹吹,邵芳被烈酒和熱血燒灼的大腦,壹下清醒不少。望著天空皎潔的明月,邵芳心頭升起明悟……先生肯定是早就料到會有今天,也壹直在盼著這天到來,以此推論,他這些年那麽激烈的演講,那麽頻繁的活動,八成也有推動這天到來的目的。
  ※※※
  張居正走出草堂百十步,忽然從路邊茅草窠裏跳出個人,只壹掌,便結結實實砍在他腦後。他只覺眼前壹黑,便暈了過去。
  等他醒過來,便看到邵芳那雙在黑夜中亮得瘆人的眼睛:“這次不殺妳,是夫山先生的意思,倘妳日後還要幫那昏君,我邵芳壹定取妳的性命!”說完便消失在樹林中。
  張居正緩了好半天,才意識到自己的處境……他竟然被用腰帶掛在壹棵樹上,褲子自然落在地上,腿毛隨夜風擺動,倒是從未有過的體驗。
  想到今天發生的事情,他不禁暗自慶幸,這次來見何心隱,是想要確認自己的判斷——壹場由王學掀起的革命快要爆發了。為了刺探出更多的真情,他故意撩撥何心隱,擔心會遭遇不測,他又刻意表現出衰老退化的壹面。現在想來,還真不多余,要不是讓何心隱產生了惻隱之心,這根腰帶怕是要勒在自己脖子上了。
  等到仆人找過來時,他已經快要凍僵了。趕緊將他放下來,背下山,要往投宿的旅社去,卻被張居正阻止道:“直接上船,我們要立即北上!”
  “北上?”老管家郁悶道:“老爺真是糊塗了,這兩年您幾次起復不成,還不是皇帝在背地裏搗鬼?怎麽還拿熱臉貼他的冷……”
  “住嘴!”張居正喝罵壹聲:“皇上怎樣對我是他的事,老夫為的是列祖列宗的天下!”這壹刻,遊山玩水的閑雲野鶴不見了,又化為昔日那個殺伐決斷的張閣老。
  話音未落,路邊茅草窠裏又蹦出幾個人,壹擁而上將他們主仆三人撲翻在地,三人正欲喊叫,剛壹張嘴,就被團破布堵了個瓷瓷實實。
  ※※※
  第二天清晨,書院照常開壇設講,講壇三面的大坪上,密密麻麻坐滿了人。何心隱今天登臺,頭上的程子巾、身上的青布道袍,都是幹幹凈凈、整整齊齊,就連須發都收拾的分外利索,與平日不修邊幅、邋邋遢遢的形象判若雲泥。
  待他在蒲團上就坐,今日的值日官,便帶領眾人大聲誦讀經義:
  “齊宣王問曰:‘湯放桀、武王伐紂,有諸?’對曰:‘於傳有之。’曰:‘臣弒其君,可乎?’曰:‘賊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賤賊之人,謂之壹夫。聞誅壹夫紂矣,未聞弒君也……’”
  “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是故……諸侯危社稷則變置。犧牲既或,粢盜既潔,祭祀以時,然而旱幹水溢,則變置社稷。”
  “儒家宗旨有二:尊堯舜以明君之宜公舉也;稱湯、武以明臣之可廢君也。三代以下,二者之意不明,而在下者遂不勝其苦矣……”
  ※※※
  就在同時,數千名身穿黑色棉甲、頭戴銅盔、手持火槍的禁軍士兵,在衡陽碼頭登岸。
  碼頭上已經清場,千余名腳踏釘靴,身穿威武皮甲,手持隆慶式的內衛太監兵,已經列隊完成。
  臨時堆起的矮臺上,立著東廠提督太監梁永,他身穿猩紅色的座蟒袍,黑呢披風獵獵舞動,左右立著東廠、禦馬監頭領和武驤將軍。
  天陰沈沈的,鉛雲低垂,周遭壹片死寂,只有如雨點般的腳步聲,和沈重的呼吸聲。
  梁永偏又壹直不吭聲,也不知他在等著什麽,其他人也只有陪他壹起入定,倍覺時間難熬。
  壹陣腳步聲踏碎了沈寂,壹個東廠番子跑步進來,直奔到梁永面前跪下:“稟督公,衡陽知府和駐軍千戶求見!”
  “來得不慢啊。”梁永這才開聲了,目光依然望向江面道:“讓他們進來壹道聽旨。”
  “是!”那個番子飛奔出去,對被隔在碼頭外的衡陽文武喝道:“進來吧!”
  衡陽知府王庭,攜壹幹文武來到臺前,抱拳道:“敢問這位公公,率大軍蒞臨本境有何公幹?敝府未曾接到上級文移,多有怠慢,還請恕罪。”
  那知梁永只是睥了他壹眼,便把目光投向等候多時的官兵道:“聽好了,朝廷出了謀逆大案!”
  所有低垂著的頭,都在震驚中擡了起來,全望向了他。王庭也震驚了,站在那裏聽:
  “大明出了壹天地戾氣所生的厭物,姓何名心隱,幾十年來壹直陰謀推翻皇上,現在他聚集數千喪心病狂之徒,於衡陽石鼓山,共謀造反之計。本座奉皇命、率大軍星夜而至,為的就是將其壹網打盡!”梁永的聲音,像冬天蓋了濕棉被壹樣讓人難受。道明了目的後,他便發號施令道:“徐將軍!”
  “末將在!”武驤將軍趕緊走到臺下,單膝跪下。
  “本座命妳立即率軍包圍石鼓山,壹只鳥不許飛進去,更不許飛出來!走脫了壹個,拿妳是問!”
  “得令!”武驤將軍領命起身,壹揮手道:“跟我走!”便率領軍隊開拔。
  隆隆地腳步聲中,梁永提高嗓門道:“史去、霍萊!”
  “屬下在!”東廠和禦馬監的兩大太監應聲道。
  “禁軍控制住局面後,妳們便立即進場抓人,如有反抗,格殺勿論!”梁永尖聲道。
  “是!”兩個太監尖聲應道,也率領自己的人馬出發了。
  “下面輪到妳們的差使了。”梁永望向了那個知府和千戶道:“咱們皇命在身,不多騷擾。妳們做好三件事。第壹,立即準備五千人的午餐送到船上,要豐盛;第二,準備容納五千人的監舍,收押待會兒拘捕的信眾。第三,叫他們各自寫辯狀,願意揭發泰州邪教不法行徑的,可以不為難。那些死硬頑固分子則統統交給東廠!”
  “沒有撫臺大人的手令,我們如何敢自作主張?”那知府與千戶立刻面露難色,怔在那裏。
  “我知道這個差使讓妳們為難。可妳們心裏要琢磨明白了,現在,妳們是奉旨辦差,是皇上大還是巡撫大,三歲孩子都知道!放心,忠字當頭,妳們的前程誰也動不了。賣人情,留後路,那就什麽後路也沒有。聽清楚了麽?!”
  兩人估計這麽多軍隊入境,巡撫衙門早就知道了,只是難以自處,才裝聾作啞罷了。形勢比人強,只有先答應下來,壹齊拱手答道:“下官明白了。”
  “去吧。”梁永揮手道。
  兩人腳下像踩著棉花向外走去。
  ※※※
  誦經完畢,值日官請問先生,今日講學的內容。
  “今天不跟大家講大道理,只對過往我說過的話,做壹些說明解釋,以免有人誤解了我的意思而犯錯,白白的犧牲。”何心隱微微笑道:“我曾反復強調過,任何學說主張,沒有付諸行動的話,都不會帶來任何實際的改變。是的,我希望大家能做壹個,敢於將思想付諸實踐的行動派,但請註意,任何時候,我都絕對反對,妳們做無謂的犧牲。”
  “是的,我曾說過,自古改革者,常不免於流血,但流血並不等於改革。妳們要避免無謂的犧牲,因為勇敢者的生命是寶貴的,在勇敢者不多的大明朝,這生命就愈加寶貴。所謂寶貴者,並非教妳們貪生怕死,而是要以最小本錢換得最大的收益,至少,也必須不虧本才行。”
  “血的應用,正如金錢壹般,吝嗇固然是不行的,浪費也大大的失算。以血的汪洋淹死壹個敵人,或者僅為了某壹個註定要死的人,讓千百人以卵擊石,這是我們多麽大的損失啊!”何心隱的聲音,回蕩在大坪之上,他肅穆愴然的語調,深深的感染了每壹個人,所有人都屏息凝神靜聽。
  “避免無謂犧牲,很重要的壹點,就是不要做幼稚的舉動。”此刻還沒有人明白,何心隱這話的含義:“何為幼稚的舉動,就是以血肉之軀,去對抗別人的火槍刀劍。三國虎癡赤體上陣,結果中了好幾箭。現在人都笑他道:‘誰叫妳不著甲哩?’妳們必須牢記,不要對別人抱有任何幻想,他們絕對不會放下刀槍,跟妳動口不動手的講道理……最多也只是藏在袖中,發現道理講不過時,便會毫不猶豫的亮出兵刃。”
  “那麽,怎樣才是正確的抗爭方式?妳們只要想想,自己若是要去與虎豹搏鬥,該做怎樣的準備,安排怎樣的戰術……就明白了。”何心隱坐在高臺上,看到山門口急匆匆沖上幾個人,便提高聲調道:“最後,我請妳們記住,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妳們越團結,團結的人越多,就越有勝利的可能,同時犧牲也就越小……”
  跑進來的人,直奔書院的山長身邊,氣喘籲籲的耳語幾句。
  山長聽了登時變色,他壹下就明白了,何心隱為何要說這番奇怪的話,不由出聲道:“夫山先生,您是不是已經知道……”
  “不錯。”何心隱點點頭,對面露驚疑的眾人道:“皇帝害怕了,怕我老何將他的虛弱本質廣而告之,讓他變成孤家寡人。所以他派東廠的人來抓我了。”
  此言壹出,滿場嘩然,許多人霍得站起來,大聲嚷嚷道:“先生,我們護送妳沖出去!”
  何心隱只壹個動作,便讓所有的聲音消失……他將壹柄寶劍,抵在了自己的喉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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