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六五章 鬧他個天翻地覆

　　“所以，就是這樣。”
　　聽到這樣壹句結束語，又看到小北壹臉心虛的模樣，汪孚林簡直不知道自己該是什麽表情，什麽心情。出於對災星兩個字的頭疼，他自從到南京之後，哪怕惹是生非，也壹直在努力註意分寸，而書肆那場縱火案之後幹脆就閉門不出躲清閑了，今天給江文明出頭，那還是出於身為徽州士子，遇到事情能幫壹把就幫壹把，畢竟這也是自己的名聲。結果，小北壹失蹤就是壹個半時辰，回來之後就把這樣壹件大事丟在了自己面前！
　　“我知道這事很麻煩。”小北低聲嘀咕道，“可那時候我壹個忍不住喝破了他們，又用了當初父親親兵們專用來以備緊急狀況的特制軟麻煙，哪怕他們沒有苦苦相求，我也不可能真丟下這些扭頭就走。”
　　見汪孚林還是不說話，小北氣餒地壹屁股坐下，心裏不知道什麽滋味。樹倒猢猻散，她早就接受了這個結局，也從來沒打算過，要把父親當年舊人重新整合到壹塊，須知當年胡宗憲的幕僚班子，那是何等豪華陣容，又豈是尋常人能夠再度籠絡在手的？而那些親兵早已離散各處，有了各自的生活，她更不想去攪擾。至於那些仇人，她也沒打算怎樣，嘉靖皇帝都死了，徐階罷相之後被高拱清算報復，至於其他黨羽，難道她還能壹個個去殺人不成？
　　所以如王汝正這樣當初抄了胡家的，汪孚林幫她好好出了壹口惡氣，那就已經足夠了！可是，讓她想不到的是，都這麽多年過去了，竟然還有人打算通過胡宗憲昔日舊部入手，再挑起風波！
　　就在小北五味雜陳的時候，她突然發現面前坐著的人站起身來。擡頭壹看，她就發現汪孚林正看著自己。她猶如做錯事情的孩子壹般趕緊跳了起來，卻不想汪孚林對她勾了勾手。她遲疑片刻，挪動腳步走上前去，便只聽他開口問道：“人現在在哪？”
　　小北心中壹跳，不等回答，便只覺自己的手被汪孚林緊緊握在手中，隨即又是他那熟悉而又沈穩的聲音：“既然我曾經隨妳去績溪龍川村祭拜過，胡部堂自然也是我的嶽父。他好容易才恢復了昔日令名，這次要是再被人傷及，我這個女婿豈不是很沒用？我只是躲事，並不是怕事，妳又不是不知道我的個性，大不了我這個災星再把南京上上下下攪壹個天翻地覆！”
　　哪怕知道汪孚林這豪言壯語有壹小半都是為了安慰自己，小北仍然只覺得心裏高興。她用力點了點頭，用盡量平靜的口吻說道：“我擔心消息走漏，那邊的屋子已經不能住了，所以我讓嚴媽媽帶他們去找了個隱秘地方安置，又怕他們玩花樣，所以留下嚴媽媽看著他們，我回來給妳報信。那個何四是東城兵馬司的人，又得輾轉托人去請假，耽擱了很久。我想，如果真的是有人在背後攛掇何四做這個，壹定會很快就發現他失蹤的，接下來應該怎麽辦？”
　　怎麽辦？這也同樣是眼下汪孚林最棘手的問題。挑唆胡宗憲昔年的幾個舊部出馬，然後挑了個合適的秀才打頭燒了書肆，目的是為了激起士子們對孟芳的痛恨，同時進壹步挑起雙方的對立，釀出大亂則最好，期冀於借此影響馮保。從這壹系列布置來看，好像是挺有章法的，但問題就在於，馮保從小伺候萬歷皇帝，在兩宮皇太後面前也極得信賴，哪裏是這種小伎倆這麽容易被扳動的？
　　從陰謀論的角度來考慮，這種設計真的有些太小家子氣了！如果邵芳還活著，他也許還會懷疑到這位丹陽邵大俠頭上，可問題是邵芳都死了！
　　“既然何四背後有人，壹切布置肯定都盡在掌握，另兩個人光靠藏，那是藏不住的。”汪孚林停頓片刻，隨即開口說道，“妳不要出面了，讓嚴媽媽去和他們點明利害。這種時候，要是他們有本事殺了何四，然後帶著家人背井離鄉逃亡天下，那就隨便他們，妳不用再管了。可要是有氣性，就不如豁出去，把事情鬧大！讓那個南京守備太監孟芳知道，是有人在背後算計他，算計馮保，也讓應天巡撫張佳胤知道，有人在算計滿城秀才士子，想要釀成大亂！”
　　小北壹下子面色凝重，完全沒想到汪孚林剛剛說的所謂攪壹個天翻地覆竟然不是說說而已，而是來真的！
　　“可如此壹來，那個何四固然死不足惜，但其余兩個人肯定會被幕後主使派人滅口的，他們……”
　　“識人不明，交友不慎，兼且又被人壹撩撥就去做這種過頭的事，我們救不了他們，更不能救他們，所以唯壹的選擇就是把事情鬧大。這和王大臣之案不壹樣，王大臣因為直接咬出了馮保，所以被滅口了。而那個何四未必知道背後是誰指使，如此只要壹查，各方勢力彼此忌憚投鼠忌器，另兩個只要再高喊擔心被滅口，也許反而能逃出壹條性命。至於他們如果想抽身壹走了之，那也是他們的選擇。他日萬壹落到官府手裏，想來他們知道如何說才最有利。”
　　汪孚林知道自己這樣的選擇是冷酷了點，可又不是自己惹是生非，事情本就是別人鬧出來的，他怎麽可能跳出去收尾？他又不是聖人，維護胡宗憲的名聲並不壹定要完完全全把事情抹平，他的這種做法反而是另外壹種選擇。壹旦把水徹底攪渾，幕後鬼鬼祟祟用小伎倆的人反而沒法動彈！
　　當然，他也不知道人家會不會把臟水去潑到已經罷相的高拱頭上，但整個南京城那麽多官員，想來彼此牽制之下，總不至於太過分，遠比藏著掖著好。就算人家往高拱頭上潑臟水，那又不是他的責任，自有看不過去的官員出來說話！
　　傍晚的時候，小北又悄悄出去了壹次，再回來時則帶了嚴媽媽。無論是小北的兩趟來去，還是嚴媽媽消失了壹下午，因為她們都是翻墻不走正門，新安會館上下沒人察覺蹤影，就連程乃軒夫妻也壹絲壹毫都不知道。當夜深人靜人人入睡的時候，小北方才情不自禁地死死抓著汪孚林的胳膊，低聲說道：“他們就算答應了豁出去壹鬧，這事情真的就不會牽連到父親嗎？”
　　“嶽父胡部堂的名聲，本來就是毀譽參半，壹旦激起爭論，便會有人指斥，有人同情，再說，關鍵在於南京守備太監孟芳和應天巡撫張佳胤怎麽想，誰都知道，死了的人是不會結黨的，更何況，胡家大樹早已完全崩塌，妳兩個哥哥壹個都不成器，既然接班無人，那麽煽風點火，興風作浪的人，再歸到死人身上，難道覺得官場民間所有人全都眼瞎了耳聾了？放心睡吧，明天就算是亂糟糟的壹天，也牽扯不到我們身上。”
　　正如汪孚林所說，從第二天壹大清早開始，南京城上下就亂成壹團。先是有人在大中橋上叫囂跳河，然後在圍觀人擠了裏三層外三層之後，當眾捶胸頓足，說自己是昔年浙軍舊部，悔不該聽了在東城兵馬司做事的壹個袍澤蠱惑，去挑唆之前被抓的那秀才燒了意文書肆，前晚灌醉了蠱惑自己的那人，方才得知其乃是受人指使，想要挑起應試秀才們同仇敵愾鬧事，算計南京守備太監孟芳，如今他得知事情真相後悔不叠，只能跳河求死。
　　這些話自然引來壹片嘩然。因為圍觀者中也很有幾個秀才，眼見人竟然真的跳水，立刻就有人大聲叫嚷，不能讓證人就這麽死了，當下自然有好些人下水救人，把人送到了應天巡撫衙門，事情須臾就驚動到了張佳胤面前。
　　然而，這並不是唯壹壹處事發地點。在南京守備太監府的門前，身材粗短眉目有傷的何四也被另壹個漢子拖去了出首。在見到孟芳之前，那人同樣嚷嚷了壹回與大中橋上差不多的陳情，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聽見了。而孟芳行事自然不比張佳胤要遵守官場規矩，自家的意文書肆被人燒了，哪怕對於財產而言，損失不過極小，可對於面子而言，卻損傷極大，他已經夠火大了，當即便命人刑訊何四，果然逼問出背後有人在指使。
　　守備太監以及應天巡撫這兩頭全都被驚動了，接下來事情自然快速發酵，應試的秀才們憤怒地去了宮城外陳情，哪怕自從遷都之後，除了仁宗年間太子朱瞻基曾經短暫地在這裏呆過壹段時間，這座宮城裏早就空了，可並不妨礙生員們發泄怒火，同時要求把之前幾個無辜被抓的秀才放出來。
　　而守備太監孟芳和應天巡撫張佳胤壹來二去接觸了好幾次，每次都是不歡而散，以至於在前任魏國公徐鵬舉去世之後，擔任南京留守的臨淮侯李庭竹，不得不在壹大把年紀的情況下出面來當和事佬。
　　明初開國功臣的後人，多半在洪武晚期的連番大獄以及靖難之役再加上永樂初年的風波之中，被清洗殆盡。不少世襲罔替的爵位全都早已停止了承襲，直到嘉靖年間，這些功臣後人方才重新得以再次走上高端政壇。這其中，李庭竹便是這些洪武勛貴後人當中，最傑出的壹人。
　　這天他在南京守備府擺下宴席，請了孟芳和張佳胤壹塊過來，親自敬過酒之後屏退隨從，便鄭重其事地說出了壹句話。
　　“壹場縱火鬧到如此沸沸揚揚，二位莫非是想讓朝中認為二位無能，鎮不住東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