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二九章 負荊請罪（上）

　　當張四教再次私底下和劉守有悄悄會面，得到了司禮監秉筆太監張明從宮裏捎帶出來的那個消息時，他的臉色頓時變得異常難看。而他匆匆離開之後，劉守有就哂然冷笑了壹聲，心想張家兄弟還真的是碰到了天敵，竟然就拿壹個二十出頭的毛頭小子沒辦法。只不過，壹想到自己當初往張府安設釘子，竟然也誤打誤撞被汪孚林的妹妹捅破，他也就有些笑不出來了。
　　他之所以聯絡上了張明和張維，那是因為不甘心在馮保手底下做個只會磕頭，處處仰人鼻息的錦衣衛緹帥。那兩個司禮監秉筆承諾他，張明只要能成為司禮監掌印，那麽張維就會以第二位秉筆的身份提督東廠，屆時會給他提供方便，讓他能夠把東廠和錦衣衛全都壹肩挑起來。如果張四維再成為內閣首輔，他們這內外壹體的體系，也就如同眼下的馮保和張居正壹般，能夠把持內外大權。
　　然而，倘若張明這次透露的消息當真，那麽汪孚林就實在太讓人忌憚了。
　　“這汪孚林竟然能夠不動聲色腳踏兩只船，陳梁和那個紮進汪家的釘子實在是太沒用了！”
　　回到錦衣衛衙門，劉守有立刻就把北鎮撫司的掌刑千戶劉百川，理刑千戶郭寶給叫了過來，說出汪孚林的最新動向之後，隨即劈頭蓋臉便是壹頓痛罵：“讓妳們盯著汪孚林，妳們就是這麽辦事的，連他什麽時候暗地裏投靠了皇上都居然不知道？廢物，飯桶，酒囊飯袋！如果都像妳們這樣辦事，錦衣衛不是成了聾子瞎子？從現在開始，不管妳們用什麽辦法，汪孚林走到哪裏都必須跟上人，他見過的每壹個人都必須記錄在冊，稟報上來！”
　　劉百川和郭寶被罵得不敢擡頭，唯唯諾諾應了，等回到劉百川的直房時，兩人那垂頭喪氣的表情卻壹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驚喜。劉百川甚至非常不拘禮節地拍了拍郭寶的肩膀，笑著說道：“虧妳虧妳，否則回頭汪爺飛黃騰達算總帳的時候，我可就完了，那壹棍子挨得真是不冤枉！”
　　郭寶也同樣滿心慶幸，竟是連謙遜幾句都忘了，立刻和劉百川商量起怎麽招兵買馬，再多拉攏壹批人，爭取把劉守有這個頭頭架空。
　　如果劉守有知道，他這壹番當頭痛斥反而會讓這北鎮撫司正副兩位頭子堅定了緊跟汪孚林的決心，只怕會背過氣去。只可惜他不知道，還在心中琢磨著壹旦張四維真的因為宮中小皇帝的表態，和汪孚林握手言和，他該怎麽活用錦衣衛的資源鞏固自己的地位。
　　比如說，能不能讓張明去向小皇帝請示，讓他明目張膽把人安插到張四維和汪孚林身邊去，從而使兩邊不會耍花招。這樣壹來，錦衣衛那薄弱的存在感就能夠凸顯出來，說不定異日朱翊鈞能和嘉靖皇帝信任陸炳壹般，重用他這個忠心投靠的緹帥。
　　劉守有這點小心思，張四教根本無暇理會，他甚至都沒有懷疑劉守有是不是借著張明的幌子，隨便瞎掰壹個理由來為難張四維，因為在他看來，劉守有這個錦衣衛緹帥雖說出身麻城劉氏，但麻城劉氏這些年並沒有什麽顯赫的文官，而張明作為排名並不算非常靠前的司禮監秉筆，也不可能拒絕壹個距離首輔只有壹步之遙的次輔示好。因此，這話確實出自小皇帝授意的可能性非常高。
　　也正因為如此，他實在為張四維這個兄長感到悲哀。這麽多年仕途，入閣也已經有四年了，竟然在小皇帝的心目中，重要性甚至及不上區區壹個七品監察禦史汪孚林！
　　當張四教用各種金蟬脫殼之計甩脫了可能存在的東廠探子盯梢，最終回到張府，他聽說張四維還在內閣沒回來，立刻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吩咐道：“立刻派人去送信，不論用什麽辦法，壹定要讓大哥今天回來壹趟。”
　　這些天張泰徵禁足，張四教這位三老爺住在張府，如同半個主人壹般，將訪客和各種內外事務安排得井井有條，上上下下無不服膺。所以他這般吩咐下去，下人們雖知道事情難辦，還是立刻去想辦法了。雖則內閣所在甚至不是皇城，而是在宮城要地，張四維又壹直都在馮保重點關註的黑名單上，但消息最終還是順利送到了張四維那兒。傍晚時分，張四維就以心力交瘁為由，請三輔馬自強代替自己在內閣值夜，自己出宮回了家。
　　在二門下轎時，張四維就發現張四教竟然守在那裏，當即意識到事情確實非同小可。當著眾多下人的面，他也不好直截了當詢問，見張四教竟然伸手攙扶他，他就擠出壹絲笑容道：“這些天都辛苦三弟了。”
　　“都是自家兄弟，大哥妳和我客氣什麽？”張四教緊緊攙扶著張四維，打發了下人之後，把人往書房扶的時候，他才低聲說道，“大哥也要保重身體，家裏兄弟雖然多，但妳是主心骨，不管千難萬難，妳都要撐下去。有道是，守得雲開見月明。”
　　張四維何嘗不知道張四教是預先讓自己有個準備，接下來要說的必定非常要緊，他深深吸了壹口氣，等到踏入書房前，吩咐兩個最心腹的親隨在外守著，他壹進門就說道：“妳不要拐彎抹角了，直接說吧，我能承受得住。”
　　張四教知道兄長確實不是脆弱之人，否則當初高拱援引其入閣失敗，反而被殷士儋臨走壹擊給打得不得不暫時告病回鄉的時候，哪裏承受得住。他定了定神，將劉守有今天從張明那邊聽到的，萬歷皇帝朱翊鈞的表態原原本本說了出來。當這番話說完，他就只見張四維臉上壹絲壹毫的表情都沒有，坐在那裏猶如泥雕木塑，竟仿佛癡了壹般。嚇了壹跳的他連忙開口叫道：“大哥，事情還有轉機，妳千萬不可氣餒！”
　　仿佛被叫回了魂，張四維長長吐了壹口氣，這才苦笑道：“我不是氣餒。我這壹輩子又不是第壹回受挫，還不至於像大郎那樣落下心魔。我只是沒想到，他不過二十出頭，考中進士至今也才四年，竟然被他拳打腳踢，硬生生造出了眼下這壹番局面。他站得穩穩當當暫且不說，他竟然能在馮保和張居正的眼皮子底下，直接投靠了皇上，算算日子，那時候張太嶽還不曾顯露頹勢，他這膽色決斷實在是勝過大郎太多了。”
　　張四維心裏還有壹個怨念深深埋藏著——為什麽那不是他的兒子？要是他有這樣的兒子，何愁大事不成？相形之下，曾經被他和張家所有人寄予厚望的張泰徵和張甲徵，簡直是差得太遠了！
　　知道兄長並未失去鬥誌，張四教稍稍放心，當下低聲說道：“那接下來大哥怎麽打算？汪孚林和妳還有大郎之間，那仇怨雖說談不上入骨三分，但也決計不輕，不是簡簡單單就可能相逢壹笑泯恩仇的。就算我們肯折節賠禮，但難保那小子會不會獅子大開口，甚至故意折辱妳，擡高自己……”
　　“妳說的都只不過是小節。”張四維擺手打斷了張四教的話，沈聲說道，“若汪孚林肯盡釋前嫌，我就是真的折節給他賠禮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但就怕他嘴上壹套，做的又是另壹套，妳應該知道，我們現在走得這條路，那是和張太嶽馮雙林勢不兩立，妳死我活，斷然不能被人背後捅刀子！所以，對汪孚林要恩威並濟，壹方面表達賠禮的誠意，壹方面卻也要顯露出我們有鉗制他的手段。”
　　張四教頓時眼睛壹亮：“大哥是說……”
　　“三弟，妳是壹葉障目，不見泰山。我最壞的結果，也不過是像高拱這樣被勒令致仕閑住，然後丟回老家讓地方官看管著，影響的是家裏的生意，還有大郎和二郎仕途上暫時沒法指望。但汪孚林的圖謀如果讓張太嶽和馮雙林知道了，妳覺得結果會如何？呵呵，刑不上大夫，對待閣老尚書乃至於侍郎壹級的高官，張太嶽和馮雙林總要留兩分面子，免得被千夫所指，可對汪孚林小小壹個七品監察禦史，他們就絕不會客氣了。想想彈劾過張太嶽的劉臺！”
　　張四教頓時拍了拍額頭，壹下子丟開了包袱：“大哥說得對，魚死網破的話，汪孚林受損遠比我們更大，這是壹個備用的手段。不過，大哥貴為內閣次輔，總不能親自去，不如我代大哥去見壹見汪孚林，來壹出冰釋前嫌的佳話？雖說松明山汪氏也並不缺錢，但我想他總不會拒絕送上門的大好處。”
　　“而且今天都察院傳來了消息，陳炌不知道是察覺了什麽，還是張居正已經發現汪孚林腳踏兩只船，把他廣東道的兩個監察禦史都調走了。他如今雖說壹只腳上了皇上的船，但若是沒有我，他也未必還能如從前那樣所向披靡。這樣，妳把大郎帶上。”說到張泰徵的時候，張四維緊緊皺起了眉頭，“他闖出來的禍，讓他自己去收拾。家門出此孽子，讓他出醜也顧不得了！”
　　張四教頓時恍然大悟。既然傳言中說是汪孚林對張四維寫信給汪道昆，蠱惑人家開宗祠的事大為不滿，據說放過話說要到張家討公道，那麽讓張泰徵這個始作俑者去登門負荊請罪，那麽確實是最適合的。至於張泰徵的臉面……呵呵，張四維這個蒲州張氏的下壹代家主，他這個忙著四處賺錢讓家中蒸蒸日上的三老爺都已經顧不得臉面了，還哪裏顧得上張泰徵的臉面？
　　和張四維商議過後，當張四教去了張泰徵居住的院落，時隔多日再次見到張泰徵的時候，他就只見這個昔日可以稱得上豐神俊朗的侄兒，如今卻是消瘦得連眼睛都凹陷了下去，雙頰更是好似削掉了壹塊，整個人都充滿著壹股頹廢的氣息。若是從前，素來對這個侄兒很不錯的他必定會規勸安慰，但此時此刻，他著實沒有那樣的心情。
　　“看看妳的樣子！敢做不敢當，妳還配當蒲州張氏子弟？”張四教當頭便是壹聲厲喝，見張泰徵茫然擡起頭來，眼睛無神，他不禁生出了幾分厭煩，幹脆反身回去把門完全打開，讓寒風和陽光全都得以照進屋子，這才回轉身走到張泰徵面前，直接拽著領子把人拖到了門口，隨即才松手把人扔在地上。
　　“男子漢大丈夫，既然做了就要承擔責任，我給妳壹刻鐘功夫，好好清理壹下妳自己，至少出門的時候不會丟臉。”
　　坐在地上的張泰徵瞳孔猛地壹收縮，意識到了張四教這番話中的中心意思。他這個已經被父親和叔父嫌棄的長房長孫明明已經被禁足了，如今張四教卻說他可以出門？可他能出門去哪？回蒲州的話，祖父和那些叔父堂弟們會怎麽看他？可在京城去拜訪朋友，他名聲先是被馮保敗壞，現在又鬧出那件事，父親為了撇清自己肯定不會為他背黑鍋，他哪裏還有地方可去？
　　如果真的是父親和叔父都原諒了他，那也就算了，可張四教那言語中的不耐煩口氣甚至根本沒有遮掩，他又怎麽會聽不出來？
　　因此，看到張四教出門叫了兩個戰戰兢兢的丫頭過來，他幹脆直截了當地問道：“去哪？”
　　“去收拾爛攤子。”張四教回過頭來瞟了張泰徵壹眼，沈聲說道，“妳自己闖的禍，自己去收拾，去汪家負荊請罪吧！”
　　張泰徵頓時面如死灰，怎麽都沒想到叔父竟然丟給自己壹個那樣殘忍的選擇。可是，他知道叔父在商場上也是如此，是盟友的時候能夠令人如沐春風，只覺得他是天底下最好的夥伴，可壹旦翻臉的時候，那麽就會搖身壹變成為最可怕的敵人。從前他認為自己永遠不會面對張四教那殘酷的壹面，可如今面對那不容置疑的冰冷眼神，他終於意識到自己錯了。當兩個丫頭戰戰兢兢進屋之後，他就掙紮著爬起身，猶如行屍走肉壹般任由他們擺弄了起來。
　　向最討厭最痛恨的人低頭認錯賠罪，還有比這更讓人心灰欲死的事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