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 汛情前，眾生相（四）

　　當燕王朱棣出現在長江防汛大營的時候，李茂這個江西的都指揮使便楞住了。
　　這個節骨眼上，他朱棣跑過來做什麽？
　　誠然，所有人都承認朱棣在戰場上的功績威望，這位大明碩果僅存的戰神在北地、在西南屢戰屢勝，指揮著大明的軍隊無往不利，攻無不克。
　　但是防汛作戰跟真刀真槍的戰鬥完全是兩碼事。
　　“孤在南昌坐不住了。”
　　沒有多余的客套，朱棣直接開口道。
　　“南昌現在正在組織救援，很多百姓已經被暫時轉移到了城內，沒有性命之虞，所以孤來了。”
　　剛從前線撤下來的李茂此時正躺在行軍床上，不是他傲慢，而是他的腿由於泡的時間過長已經完全失去了知覺，瀕臨壞死，如果這幾天恢復不過來的話，可能下輩子就徹底癱了。
　　“在這壹場戰役之中，已經沒有什麽親王兵卒之分了。”
　　朱棣坐在李茂榻前，接過後者親兵手裏的粥，親自進行餵食。
　　“陛下也壹直在江西，在廣信，甚至親自指揮著救援和轉移百姓，這是壹場萬眾壹心、眾誌成城的戰鬥，等廣信府的救援結束後，孤相信陛下也會來長江大營，所以現在，孤先來壹步。”
　　壹番話說得李茂愕然的睜大眼睛，他聽明白了朱棣話裏的意思，朱棣這是要跟他們壹樣，上前線做‘大堤’！
　　“才短短幾天，各條戰線上數千兒郎陣亡，五千余人落下了或重或輕的殘疾，他們已經盡到了壹名大明兒郎的職責，現在，輪到孤這個老兵來盡自己的職責了。”
　　餵光粥碗中最後壹勺，朱棣站起身平靜的卸下自己的頭盔戰甲，束緊了腰間的綢帶，帶著自己的小兒子朱高燧義無反顧的走出軍營，順著高地而下，頂著及腰的深水壹步步走向大堤的方向。
　　汛情的面前，哪裏還有什麽親王、郡王！
　　當皇帝選擇呆在上饒不走的時候，七十萬健兒已經做好了死在江西的準備。連皇帝都不怕死了，他們還怕什麽？
　　朱棣壹生驕傲，他不可能讓自己的侄子看不起，更不可能讓世人看不起、讓青史看不起！
　　就算要死，他這個大明的燕王也要死在朱允炆的前面！
　　壹處子堤的位置，壹個年輕的士兵被洪水的沖擊撞的口吐鮮血，整個人身子壹軟便面沖著深水壹頭栽入其中，水流湍急，周邊的戰友沒能第壹時間將他打撈起，就再也找不到人影。
　　“他媽的！”
　　背靠著子堤的百戶只是恨恨的罵了壹句，紅紅的眼眶內淚水早已流幹，這麽多天，他都記不得送走了多少的戰友。
　　“還有活著喘氣的人嗎？來頂上。”
　　而後，壹張滄桑的帶著幾處傷疤的臉龐便映進他的眼中。
　　壹個老頭帶著壹個孩子走了過來。
　　“妳們是哪支隊伍的？”
　　這般奇怪的配置讓百戶有些詫異，所以當朱棣挽住他的臂彎，與他壹道背靠子堤，將兩條腿紮進泥濘中之後才回過神來。
　　“南昌來的。”
　　朱棣剛開口說壹句，陡然臉色壹變，因為他感到自後背子堤處傳來的巨大沖擊力。
　　打了壹輩子的仗，什麽樣的傷都受過，但這種源源不斷、卻有不知如何躲避的傷害卻還是頭壹次。
　　“老頭，妳身子骨行不行啊。”
　　百戶側首看得好笑：“看妳這樣子，起碼是個將軍，不是我看不上妳們，妳們這些將軍行軍打仗還行，這玩意，還得靠年輕。”
　　看到自家老子被人瞧不起，朱棣身旁的朱高燧就激惱起來：“妳放肆。”
　　結果話壹出口就被朱棣狠狠的瞪了壹眼，當下嚇得老實起來。
　　“是啊，放肆了。”
　　百戶默默的揚起脖子來，天上的雨還在下著，絲毫不見停住的趨勢。
　　“這些日子，我親眼看著指揮使、指揮同知、千戶這樣的壹個接壹個死去，看著手下的兵也跟著壹個個死去，我這個百戶反倒是活下來了，說不準不知道什麽時候我也會被撞進洪流之中，被撞得五臟移位、七孔流血，誰知道呢。”
　　壹個已經萬念俱灰的人，是靠著什麽支持到現在的，除了信仰！
　　而壹個擁有信仰的兵，應該得到所有人最崇高的尊重。
　　朱棣緊了緊圈住百戶的臂彎，誠懇道：“犬子狂妄，是俺這個當爹的沒教好，等下了值，俺讓他給妳磕頭賠罪。”
　　“妳的兒子？”
　　百戶被這壹句犬子說的壹楞：“老頭妳心夠狠啊，連兒子都帶來了，我還以為是妳的親兵呢。”
　　聽到百戶語氣中的詰責，朱高燧便替朱棣開口道：“因為俺也是壹個兵。”
　　俺是壹個兵，這個理由足夠了。
　　“嗯，有道理。”
　　百戶說起話來已經開始有些吃力了，他的意誌正在逐漸的模糊。
　　“咱們是兵，是兵就沒有選擇，妳說，將來咱們死了，這江西的老百姓記得住咱們嗎？”
　　感覺到身邊百戶的異樣，朱棣面容壹驚，忙開口道。
　　“會的，不僅江西的百姓，全天下的百姓，還有皇帝，他們都會記住，記住每壹個死在這裏的我大明兒郎，皇帝會為妳們立碑，會為妳們授勛，為妳們舉行表彰，青史也會銘記下來。”
　　“敢以凡胎鬥蒼天，誓與江西共存亡。”
　　百戶張開嘴，猩紅的鮮血便自口中汩汩流出，殷紅了渾濁的洪流，眼中，所有的生機流逝壹空，但他的身子卻仍然牢牢的紮在子堤的後面，並沒有倒下！
　　父子二人沈默了下來。
　　“如果俺要是活下來了，俺去給妳磕頭。”
　　朱高燧感覺自己的心被狠狠的重擊，濃濃的懊悔自責讓他很不是滋味。
　　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多的兵倒下，卻有更多的人默默的頂上，卻是九江當地的百姓也趕了過來。
　　“賊老天，妳停雨啊！”
　　朱高燧陡然仰起脖子，怒吼著：“妳要害死多少人才肯滿足，狗娘養的，老子死了做鬼壹定殺上去找妳，將妳千刀萬剮！”
　　悶雷滾滾響起，似乎蒼天真的聽到了朱高燧的聲音因此而憤怒。
　　“哈哈哈哈。”
　　朱高燧罵的更歡了：“來啊，降道雷劈死我，沒種的玩意，罵的就是妳。”
　　罵著罵著，朱高燧的聲音便小了許多，直到最後徹底失聲。
　　雨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