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6章 朕可以給妳的，就可以全部收回來

　　天底下對於許不忌的議論聲依舊在持續著，並且開始呈愈演愈烈的趨勢，而真正掀開這場戰爭帷幕的，則是壹道來自河南的奏疏。
　　寫這封奏疏的官員身份倒不算怎麽太顯赫，只是壹名左參議，五品的官員，出身也很簡單，翰林郎出身，還曾經當過江西大學的校長，典型的學院派官員。
　　這位官員給朱允炆直接寫了壹封奏疏，其內容大致的意思，就是眼下東宮未立，沒必要先定太子太師。
　　可以暫緩幾年，等到東宮議定之後，根據儲君的情況擇優錄師，末了又言朱允炆正值春秋鼎盛的歲數，膝下皇子也個個優才，可以暫且擱置立儲的想法，再考定幾年，等除卻文奎、文圻之外的幾個皇子都長大成人並入仕鍛煉之後，根據國情統籌考慮。
　　乍壹看，這只是壹封和稀泥，拖字為主的奏疏，卻徹底成為了壹場官場大動蕩的端始。
　　朱允炆參加了壹次大朝會，並在大朝會上將這道奏疏讓雙喜讀了出來，末了問了壹句。
　　“可否？”
　　作為事件的直接當事人，許不忌的回答當然是避嫌謙讓。
　　“臣德薄才微，何顏忝居三公之位，還望陛下收回成命。”
　　幾乎就在許不忌謙讓的話音落下的下壹刻，同為蘇州府籍出身的吏部尚書就站了出來，開口表態。
　　“太子太師乃固國本之重位，豈有姑妄言之的道理，何況陛下既然欽命恩封，那便是對許閣老執政之績的最大肯定，臣以為許閣老擔任太子太師是足可勝任的。”
　　壹時間，朝堂之上頓分兩派，先是內閣之中，王雨森和鄺奕和先後站出來認為許不忌加太子太師銜是適當的，沒有任何德不配位的道理。
　　朱允炆的目光投向了朱文奎。
　　“內閣閣臣、各部尚書先後開言，文奎，妳是禮部尚書，也發表壹下意見吧。”
　　趕鴨子上架實沒法緘默下去的朱文奎只好站出來硬著頭皮說道：“兒臣竊以為，許閣老做太子太師是恰當其位，完全可堪重任的。”
　　大局已定！
　　當朱文奎開口表態許不忌之後，這堂朝會便全無繼續議論下去的必要了。
　　朱允炆嗯了壹聲，淡然道：“河南這道奏疏，完全是不識大局的發言，罷黜回鄉吧。”
　　第壹個因為這起事件被罷官的官員出現了！
　　朝堂之上，那些早前公然反對過許不忌的京官便覺得渾身都緊張了起來，大有末日臨頭之感。
　　他們竟然犯了最最嚴重的政治路線錯誤。
　　俗稱，站錯了隊。
　　雖然朱允炆沒有當朝來找這些官員的麻煩，但散朝離開之後，許不忌當頭走出奉天殿回頭觀看的那壹刻，這群朝官心中便徹底涼了。
　　果不出他們所料，大朝會之後沒過壹月，內閣便開始以各種各樣的明目，前後陸續降級、調動、罷免了在京近壹百名官員。
　　壹場註定波及全國的政治風暴開始醞釀。
　　“閣老，這新的官員該怎麽擢選？”
　　官場之上，壹個蘿蔔壹個坑，走壹個舊的，自然會有新的頂上，永遠不缺少後備梯隊補上的官員。
　　當吏部尚書找到許不忌府上征求意見的時候，後者便直接罵了回去。
　　“怎麽擢選妳是吏部尚書，還需要來問我？
　　是吏部和都察院沒有條陳，還是妳這個吏部尚書家裏有什麽親戚故舊需要安排，誰有能力就換誰，誰能做好履新後的新職責就擢選誰，連錄官的基本原則妳都不知道還能腆著臉來問，我看妳這個吏部尚書也別做了。”
　　就這般，本是許不忌老鄉的吏部尚書，就因為這麽自作聰明的壹問，第二天就被許不忌罷了官，成了官場笑話。
　　但許不忌這番作態也讓所有人明白，此番大動蕩，並不是許不忌打算著手排除異己，而是因為政見的原因，壹大批政治路線錯誤的舊官僚必須要裁撤，至於換上來的，只要是大明的官，許不忌並不在乎到底是哪黨哪派。
　　亦或者，許不忌之所以這麽做，只是為了茍且保命，在朱允炆面前，做出壹副剛正不阿，不偏不倚的姿態，來盡量不使自己在皇帝眼中落下壹個擅權權臣的形象。
　　不管真假，朝堂眾臣還是對許不忌肅然起敬，唯獨泉州的朱文圻。
　　當得知南京方面的消息之後，朱文圻便徹底癱坐在自己的辦公室內。
　　任憑朱文圻想破了頭，都想不明白，到底是什麽原因能讓自己的父皇如此的信賴許不忌這個人，甚至不惜擺出這麽壹堂大戲，目的竟然是為了替許不忌掃清其為官的所有反對者？
　　先加許不忌太子太師銜，然後鼓搗地方各省官員發表政見，最後，將所有反對許不忌的全部汰換或直接罷黜。
　　“父皇這簡直是拱手將江山社稷送給許不忌！”
　　朱文圻氣的咬牙切齒，在辦公室跳腳大罵許不忌。
　　“奸臣當朝，禍亂聖聽，該殺，該殺！”
　　罵完了，朱文圻還是心中怒火難消，當下沖身旁那個打小便陪著自己的大伴說道：“備車，本宮要去南京面聖！”
　　這是準備最後壹搏了。
　　入京壹片坦途，包括進承天門的時候，朱文圻都沒有感受到壹絲壹毫的阻礙，車輅壹路抵到了乾清門外，並等到了朱允炆的傳召。
　　“誰讓妳回來的？”
　　看到自己的兒子，但朱允炆的面色並不好看，壹臉冷峻。
　　“泉州的事那麽多，妳說扔下就扔下了，妳還做哪門子的官，混賬！”
　　面對朱允炆的批評，朱文圻毫無知錯之意，跪在地上梗著腦袋，兀自滿是不服。
　　“父皇，兒臣此來，只為求父皇正視朝堂之變，許不忌此獠，斷不能再做內閣首輔了，若父皇繼續驕縱此人，將來咱們朱家江山，就改姓許了。”
　　“妳放肆！”
　　朱允炆屬實是氣炸了肺，蹬蹬幾步走下禦階，壹耳光便扇在了朱文圻臉上，將後者抽的身子後仰，但很快又跪直脊梁，嘴角掛著血絲，眼裏含著淚看向朱允炆，滿滿的委屈和不服。
　　“家國大事，江山社稷，什麽時候輪到妳來教朕怎麽辦了！”
　　朱允炆氣的呼呼直喘，指著朱文圻的鼻子痛罵：“別當老子不懂妳小子心裏想的什麽，妳永遠別想在老子面前瞞住妳心裏那些狗屁伎倆。”
　　“父皇如果就這般想兒臣，兒臣無話可說，但兒臣就是不服。”
　　朱文圻咬著牙，嘴硬的狠：“許不忌確有幾分能耐，但此人驕狂霸道成性，此番加封太師之後，短短壹個月，自中樞到地方，竟然生生罷免、動換了將近三千名的官員，陛下若在不管管，這天下的官，都該同出許府門第，成了他許不忌壹個人的私臣門生了！
　　父皇您活著還能壓得住他，您要是不在了，大哥做皇帝、老三老四做皇帝，誰還能壓得住他。”
　　壹語出，整個暖閣壹片寂然，雙喜都驚愕的瞪大了雙眼。
　　朱允炆更是氣的渾身發抖，扶著桌面坐下。
　　“妳現在都開始盼著朕死了是嗎。”
　　“兒臣絕無此念。”朱文圻壹頭砸下，須臾便通紅壹片，滲出幾絲血滴。
　　“世人皆喚皇帝萬歲，但高祖父皇帝被喚了三十余年，仍是病重離世，這是不爭的事實。父皇如不早做準備，難道非要等到許不忌尾大不掉的時候才學高祖父，大開屠刀，清除不臣嗎。
　　若是如此不講法理，大興冤案誅連瓜蔓，那父皇這二十多年的心血豈不是白費了，所以兒臣只想請父皇，罷免許不忌。”
　　“呵呵。”朱允炆冷笑了兩聲：“罷免了他，妳來做內閣首輔怎麽樣？”
　　“兒臣不配。”
　　“妳還知道妳不配！”砰的壹聲，朱允炆拍案而起：“妳配什麽，太子配不配！還是說老子直接把位置讓給妳更合妳心意。”
　　“那首鼠兩端就配了嗎。”朱文圻昂著脖子反問，便讓朱允炆怔住了。
　　沈默了片刻，朱允炆才沈聲道：“妳說誰首鼠兩端。”
　　“除了大哥，還能有誰。”
　　也是徹底沒了退路，朱文圻幹脆把壹切都擺到了明面上：“大哥心裏就服許不忌嗎，父皇您應該是最清楚的，今朝事，大哥竟然轉而支持許不忌，這不是首鼠兩端嗎。他為了順應父皇您的意願，公然無視許不忌坐大對社稷的危害，這般做派，跟那些媚君佞臣有什麽區別。”
　　“所以，朕現在在妳眼裏都成昏君了是吧。”
　　這壹刻，朱允炆真的感覺自己心都涼了：“看來朕讓妳做泉州知府是錯的，朕該讓妳做南京戍備指揮使，這樣妳就能帶著兵到朕這來，拿著刀舉著槍逼朕這個昏君退位了。”
　　“兒臣斷無此想！”
　　朱文圻雙目垂淚：“自古君要臣死，臣不死是為不忠，父要子亡，子不亡是為不孝。便是父皇賜死，兒臣也絕不會茍顏於世，落個不忠不孝。
　　但兒臣所言，句句肺腑，大哥此番做派，隨意變動自己作為壹名皇長子的立場，豈是人君所為，兒臣自知有錯，也願壹錯到底，至死不悔。”
　　“妳倒還教起朕來了。”
　　朱允炆笑容更冷：“朕當年醉酒犯錯後便戒了酒，十幾年從未染指，誰說做人君的就不能知錯悔錯了？
　　知錯不改的不叫帝王霸氣，那不過是嘴硬硬往自己臉上貼金罷了。
　　江山之重，哪裏輪得到皇帝任性而為，錯了必須要改，不然天下幾千萬、上億百姓的民生活計怎麽辦。
　　妳自己在泉州的時候還說，扛起壹個國家的才有資格叫皇帝，那焉有讓百姓為皇帝的過錯而遭受痛苦的道理，現在妳反過來跟朕說，做皇帝要壹錯到底，要乾綱獨斷，我看妳才是首鼠兩端！這麽多年的基本政治都學到狗肚子裏去了！
　　不要壹嘴的冠冕堂皇，什麽為國家、為社稷，妳心裏那點自私，朕是妳爹，壹眼看得通透，妳的狐貍尾巴在朕這裏根本藏不住。”
　　又罵了幾句，朱允炆便是徹底累了，揮手：“妳也別回泉州了，朕看妳是當幾年知府當的早已不知天高地厚，但妳要記住，這是朕給妳的，朕可以給妳就可以全部收回來，從今以後妳是當工人、當農民，都隨便妳，滾吧。”
　　朱文圻到底是出於什麽原因硬要反對許不忌。
　　真的只是跟許不忌私下生隙，或者如朱文圻自己說的那般，是擔心許不忌坐大，危害朱明皇權嗎。
　　只從動蕩後的選官來看，許不忌並沒有借著這個機會安插自己所謂的黨羽、同鄉、故舊，這也是許不忌為官十幾年來的壹貫做派，眼裏錙銖必較，只看重實事求是的成績，沒有什麽山頭、黨派之分。
　　朱文圻壹貫聰明，沒道理看不出來。
　　只是這孩子聰明之余，私心太重。
　　因為他想做皇帝。
　　不想做皇帝的皇子不是好孩子。
　　天底下誰不想做皇帝啊。
　　朱文圻想做、朱文奎也想做，朱允炆其他的幾個兒子哪個都想做。
　　這很正常。
　　但朱文圻想做的是真正的皇帝，壹個跟朱允炆壹樣的皇帝。
　　而不是釋權給內閣，如趙宋王朝那般，均天下的皇帝。
　　內閣的權力不停的加大並分釋皇權，那這樣的皇帝還有資格叫做皇帝嗎。
　　閱兵的時候，朱文圻無限崇拜自己那如神壹般的父皇，所以朱文圻也想做這樣的皇帝。
　　那麽，至高無上的權力是必須要攥在手裏的。
　　口含天憲、言出法隨。
　　基於這壹點，朱文圻選擇了破釜沈舟，寄希望讓朱允炆收回成命最好鬥掉許不忌。
　　但目前來看，他得置之死地而後生，應該是失敗了。
　　門外，幾名小宦官走了進來，拖起壹臉淒然的朱文圻便走。
　　這相當於直接宣判了朱文圻的下場。
　　當工人、當農民？
　　“去壹趟妳母親那，告個別，將來妳想去哪就去哪，朕不會再過問。”
　　這是朱文圻被拖離暖閣前聽到的朱允炆最後壹句話，同時，朱文圻也知道，在未來的幾十年內，自己很可能都聽不到自己父皇的聲音了。
　　等到了後宮內，訴清緣由之後，顧靜直接捂住了嘴，淚眼婆娑的看著眼前跪在自己面前的寶貝兒子。
　　作為壹個母親，顧靜怎麽都沒有想到，見到自己兒子這麽壹件本該開心喜慶的事情，竟然會是壹次生離。
　　“妳糊塗啊。”
　　雖然是貴妃，但顧靜畢竟是宮女出身，幾十年來從沒有有過什麽非分之想，什麽頂掉馬恩慧做皇後，又如何讓自己的兒子去爭儲君的位置，自己將來母憑子貴，當個太後什麽的。
　　這些顧靜從來沒有想過，從來都沒有過。
　　從宮女到皇貴妃，這對於顧靜來說，已經是這輩子最大最大的壹場夢了。
　　“妳為什麽要忤逆妳的父皇啊。”
　　顧靜實恨不得扇朱文圻幾耳光，但性格柔弱的她，幾次擡手都最終徒勞放下，氣的只會哭。
　　“因為兒子不服。”
　　朱文圻咬著嘴唇：“兒子輸的不服，兒臣從沒有敗給大哥過，包括這件事上。”
　　在當初自己選擇給朱允炆寫信的時候，朱文圻早就考慮過。
　　“大哥當年跟我說過，他壹樣對許不忌很不滿，但兒子怎麽都沒有想到，大哥竟然如此沒有主張，看到父皇的心意之後，立刻轉變了自己的立場改支持許不忌。
　　如此立場不堅定，怎麽配做儲君，怎麽配在將來領導如此偉大的國家，配領導整個明聯！所以兒臣反其道而行，破釜沈舟行此舉，直接到父皇那裏，是父皇糊塗。”
　　“直到現在妳還嘴硬。”
　　顧靜也是氣急，哭罵著：“妳就壹點過錯都沒有正視過嗎，快起來，跟為娘去妳父皇那裏認錯悔改。”
　　“我從來沒有錯過。”
　　忍著哭意和委屈，朱文圻咚咚咚連叩了三次首，爬起身來，淒聲告辭：“母親，兒臣要走了，您要保重身體。”
　　朱文圻離開的很幹脆，只有走出的承天門的時候，無限留戀的回頭看了壹眼林立的殿宇宮群。
　　看著壹直打小守著自己長大的車夫，朱文圻苦笑壹聲，從懷裏取出壹塊金牌來遞過去。
　　“以後，妳就不用陪著我了，我也沒什麽好送妳的，這塊牌子妳拿去熔了，應該也能換下半生富貴余年。”
　　車夫漢子沈默著接過去，似乎已經知道了壹切，在他等待的這段時間，禦前司已經派人通知了他。
　　朱允炆收回了朱文圻的壹切，這個錦衣衛出身的車夫，自然不會繼續保衛他朱文圻。
　　“這有封信，是給殿下您的。”
　　看著車夫遞來的信，朱文圻接過看了壹眼，片刻後低笑起來，最後仰首大笑，壹把撕的粉碎。
　　“好壹番嘲弄，龍遊淺水遭蝦戲，哈哈哈哈。”
　　信是許不忌寫的，內容很簡單，只有五個字。
　　“恭喜二皇子。”
　　這簡直是直接在朱文圻的傷口上狠狠的撒了壹把鹽。
　　而就在朱文圻淒淒慘慘戚戚的時候，文華殿內，壹道詔書送了進去。
　　“即刻升北平城為北京府，原北平布政使司改為河北布政使司，任命朱文奎為翰林院院副兼北京知府，明日赴任，內閣會同南京各部部院司衙，定於十月初壹遷都北京。”
　　壹旨詔命，大局便定。
　　雖然朱允炆沒有直接明詔任命太子，但所有人都認定，朱文奎就是太子。
　　翰林院可是中央幹部的儲備學校，做翰林院院副兼首都的知府，妥妥的接班準備。
　　而且禮部尚書只是正二品，翰林院院正解縉可是明確了正壹品，院副自然是從壹品。
　　壹品大員，官場的最高職級了。
　　所有人的目光再看向的朱文奎的時候，眼神中便帶起了卑微和恭謹。
　　只有當事人的朱文奎卻看向了殿門之外，似乎透過層層的阻隔，看到了壹道孤獨淒冷的身影。
　　重重的嘆了壹口氣。
　　“文圻，妳糊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