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蒙目棋

　　張萼聽張原說要下棋，便問：“妳眼睛已經好了？”
　　張原道：“還沒好。”
　　張萼翻白眼道：“眼睛沒好怎麽和我下棋！”
　　張原反問：“三兄難道沒聽說過蒙目棋嗎？”
　　蒙目棋也稱盲棋，眼睛不看棋盤，全憑口述心算，這需要超強的記憶力。
　　張萼大感興味：“妳學會下盲棋了？”
　　張原“嗯”了壹聲，壹邊的武陵卻在發楞：“少爺什麽時候學盲棋了，這些天少爺根本就沒摸過棋子，無論是象棋子還是圍棋子都沒摸過。”
　　張萼笑道：“介子，兩個多月不見，妳還真是狂妄起來了，敢和我下象棋賭勝負，嘿嘿，妳沒忘了妳的象棋、圍棋都是跟我學的吧。”
　　張萼說得沒錯，張原象棋、圍棋都是跟張萼學的，張萼非常聰明，笙簫弦管、蹴踘彈棋、撾鼓唱曲、博陸鬥牌，種種紈絝子弟的勾當壹學就會、再學就精，在象棋上，以前張原從來就沒有贏過張萼，就連和局都少。
　　張原語氣平淡：“此壹時，彼壹時，三兄只說要不要下吧。”
　　張萼也覺得張原神態語氣與往日有異，再次打量了張原兩眼，“嘿”地壹笑，問：“是不是最近得到什麽象棋秘譜學了幾招，是《夢入神機》還是《百變象棋譜》？”
　　見張原不動聲色，並沒有被道破計謀的尷尬驚慌，這讓張萼猜不透張原哪來的底氣，扭頭吩咐：“王可餐，妳跑回去叫小廝們把象棋棋具給我火速搬到這裏來。”又問張原：“妳說要兩個人讀書給妳聽，讀什麽書？”
　　張原道：“當然是四書五經、八股時文了。”
　　張萼被嗆到似的“呃”的壹聲，然後大笑起來，邊笑邊說：“介子妳真行，眼睛壞了才想到要讀書，要考生員秀才了，哈哈哈哈，笑死我了。”
　　張原淡然無語，靜聽張萼狂笑。
　　張萼笑了壹陣，說道：“行，妳象棋若贏了我，我就每日安排兩個識文斷字的清客到妳那裏聽妳差遣，要讀什麽就讀什麽，直到妳眼睛好了為止，夠意思了吧——”
　　說到這裏，張萼停頓了壹下，斜眼瞅著張原身畔的小奚奴武陵，續道：“不過若妳輸了，就把武陵給我，嘿嘿，這小子挺倔，我喜歡。”
　　大熱天的武陵只覺背脊壹寒，西張那邊的公子少爺都好孌童，張三公子已經十六歲，只怕也學會那調調了，武陵叫道：“不行不行，少爺千萬不要答應。”
　　張原笑笑，說道：“三兄，是妳先說要看我眼罩的，我輸了，只送妳這青布眼罩，別的沒有，若三兄不肯對局，那請讓個道，我要回去了。”他很了解張萼的性子，好比釣魚似的穩穩的，不怕張萼不上鉤。
　　張萼氣得笑起來：“我要妳的眼罩做什麽，妳這是咒我眼睛得病，可惡！實在可惡！”轉念壹想，又道：“也罷，反正我就算贏了，妳也不能做主把武陵給我，妳母親會到宗祠去哭訴的，說西張又欺淩東張了，這樣吧，我贏了就把妳的眼罩丟進投醪河中，以後也再不許妳戴眼罩，妳戴眼罩的樣子我看著就來氣——對了，若是和棋，就再下，分出勝負為止。”
　　張原點頭道：“那行，就這麽說定了。”
　　武陵扶張原坐回石拱下那塊大青石，小聲道：“少爺，妳象棋下不過他的呀，現在陽光又這麽晃眼，摘了眼罩不好的。”
　　武陵不相信少爺能下盲棋，就算會下，也下不過張萼。
　　橋上腳步聲驟起，張萼性子急，他吩咐的事下人哪敢怠慢，都是跑著來，黃花梨木的棋桌、櫸木棋枰、雞翅木雕刻的雙面象棋子、還有兩把烏木官帽椅，支的支、墊的墊，很快就在遍布鵝卵石的拱橋下擺端正了。
　　張萼笑吟吟在棋桌右首坐下，武陵也扶張原過來坐在另壹端。
　　張原很清楚張萼的棋路，擅長用炮，攻殺淩厲，什麽當頭炮、窩心炮、順手炮，火力很猛，但防守粗疏，以前張原因為被攻得無力還手，所以抓不住張萼防守的漏洞，現在，當然不同了——
　　戴著青布眼罩的張原徐徐開口道：
　　“兵七進壹。”
　　壹邊的王可餐便將張原壹方的壹顆紅兵推進壹路。
　　張萼壹楞，張原棋路都是跟他學的，開局壹般先手都是當頭炮，後手就屏風馬，這進兵局從沒見張原下過，進兵局又名仙人指路，攻守兼備，頗為復雜，張原從哪裏學到這仙人指路了，這種開局也不是輕易掌握得了的，張原是亂來的吧。
　　“炮二平五。”
　　張萼架起他擅長的中宮炮，既然張原進兵緩攻，那他就率先搶攻，以前贏張原贏習慣了，所以根本沒把張原放在眼裏，而且現在張原蒙著眼睛，只怕下不了幾步就會連自己的棋子在什麽位子都搞糊塗了吧，哈哈，他要看張原鬧笑話，盡情嘲弄壹番——
　　“馬八進七。”
　　“馬二進三。”
　　“馬二進三。”
　　“車壹平二。”
　　……
　　盛夏六月的午後，熾熱的陽光在水面上蒸騰起壹片氤氳水氣，有壹種烘烘的味道，兩岸的草木都曬得蔫蔫的，有兩個少年聲伎看不懂棋，赤了腳想去戲水，壹踩在那些鵝卵石上就直跳腳，滾燙的，趕緊回到拱橋陰涼下。
　　棋局在繼續，王可餐壹邊依著張原所說的著法移動紅方棋子，又將張萼的著法報給張原聽——
　　此時的張原的腦海壹片清明，兩個多月眼睛不能視物，絕對是壹種極限修煉，心練得極靜，好比新磨的刀鋒壹般敏銳，在這種心境下聽張彩、武陵讀書，聽過壹遍就能記憶，四書五經，耳聞成誦，現在下盲棋，腦海裏就能想象出壹張好大的棋盤，紅黑雙方棋子錯落有致，棋子移動歷歷如在目前，壹直下到五十多步棋，絲毫不亂，而且後發制人，雙車和連環馬已經逼到黑方中宮，呈必勝之勢。
　　張萼眉頭越擰越緊，手裏的折扇“嘩嘩”地扇，眼睛死死盯著張原，不敢相信這是張原蒙著眼睛下出來的棋，他似乎守不住了，想兌子求和都沒機會了。
　　又下了幾步，張原雙馬逼宮，黑將束手就擒。
　　張萼盯著棋盤壹動不動，王可餐、潘小妃這幾個少年聲伎面面相覷，不敢出聲，燕客公子心高氣傲，脾氣火暴，這回下象棋輸給蒙著眼睛的張原，定然會大怒，得註意點，別惹火上身。
　　“砰”的壹聲，張萼將黃花梨木棋桌往右側壹掀，棋桌翻倒，三十二個雞翅木棋子滾了壹地，張萼大叫壹聲：“氣死我也！”瞪了安坐不動的張原壹眼，怒沖沖走了。
　　那些少年聲伎跟著走了壹大半，只有王可餐、潘小妃還有幾個搬棋具來的家仆沒走，那幾個家仆在收拾棋桌、在亂石灘中找棋子。
　　發脾氣是無能的表現，張原搖了搖頭，扶著武陵的肩緩步回家。
　　小奚奴武陵喜滋滋的，萬萬沒想到少爺蒙著眼睛能贏張萼，少爺真好像變了壹個人似的。
　　王可餐跟上來道：“介子少爺，妳方才的棋真是精妙，贏得壹點也不含糊，真讓人佩服。”
　　王可餐象棋棋力不弱，不然張萼也不會叫他來擺棋，王可餐說話帶著蘇州、昆山那壹帶的腔調，輕言細語，極是溫柔，若只聽聲音，絕對會認為王可餐是女子，在戲班中王可餐也是演旦角的——
　　“可餐班”的這些少年聲伎都是張萼的大父張汝霖（紹興人稱呼祖父為大父）幾年前從蘇州那邊買來的，張汝霖是萬歷乙未科三甲進士，在外為官多年，五年前被彈劾罷官，對仕途心灰意懶，從此營建園林，蓄養聲伎，紹興張氏的戲班頗負盛名。
　　張原道：“三兄肯定惱了，我這是僥幸贏了壹把，代我向三兄致歉啊。”
　　王可餐道：“燕客公子雖然不悅，不過肯定不會食言的——介子少爺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