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二章 遺言

　　“警惕妳自己。”陸林北壹直記著這句話，卻在很長壹段時間裏不明其意，直到他必須做出選擇的時候，才確認這是三叔發出的暗示。
　　三叔對自己教過的每壹名學生都曾做過評價，通常是私下面授機宜，對於得意門生，比如枚千重和枚忘真，類似的見面會多壹些，甚至約定出成套的暗語，對平庸的學生，他至少也會給對方壹兩次機會，作為壹種激勵手段。
　　對那些比較特別的學生，三叔小心應對，甚至有如臨大敵的意思，單獨見面的次數不多，也不少，評價往往極為簡單，寧願說得含糊，也不願說錯。
　　陸林北是最特別的學生之壹。
　　每次單獨見面，三叔都沒辦法敲開這名學生的門戶，只能泛泛而談，關心壹下日常生活，他有壹種感覺，這名少年不僅拒絕敞開心扉，而且在有意無意地發起反擊，試圖進入老師的領域，進行反向評價。
　　三叔由此警覺起來，變得更加小心，直到第五次單獨見面，才想好該如何描述這名學生的狀態，“有壹些生物，進化出獨特的擬態，比如明明是壹條蛇，尾尖卻長出鮮花的樣子，用來吸引獵物。偶爾，它們也會引來過於強大的捕獵者，因此而喪命。陸林北，妳就是這樣的壹條蛇，拿自己的壹部分當作誘餌，當獵物上鉤時，妳就回頭壹咬。”
　　三叔對學生的評價從來不用尋常說法，很少能立刻贏得歡心，卻會讓被評價者覺得自己很特別——這正是三叔的核心目的，自我暗示具有強大的力量，覺得自己特別的學生，仍然可能變得平庸，覺得自己平庸的學生，卻極少會變得特別。
　　陸林北原本就是壹名特別的學生，被比喻為壹條“狡猾”的蛇之後，他在心裏更覺得自己特別了——三叔當時沒有使用“狡猾”這個詞，而是強調其中的“危險”。
　　“妳要小心。”他提醒有些茫然的學生，“妳具有強烈的反擊本能，既然是本能，那麽就很難克服，但是至少要學會掩飾，否則的話，早晚有壹天，妳的敵人會用這壹點來對付妳。”
　　三叔對陸林北的評價不多，這是最重要的壹條。
　　在那之後，三叔繼續暗中關註這名特別的學生，發現他越來越謹言慎行，對此十分滿意，卻從來沒有表露出來。
　　不同的學生有不同的激發方式，像枚千重，獲得的認可越多，行事越自信、越大度，像枚忘真，獲得的待遇越特別，越要證明自己配得上，像陸葉舟，管得越嚴越具體，他的精力才會旺盛起來，像陸林北，三叔有意采取冷淡的態度，讓他自己成長……
　　“警惕妳自己。”
　　陸林北通過這句話，逐漸想起三叔當年對自己的評價，也逐漸明白三叔整個計劃的核心，從壹開始，三叔就要拿自己做誘餌，不止是尾尖那壹部分，而是全部！
　　陸林北感到無法理解的是，三叔竟然將最後壹招的希望寄托在壹名已經退出情報界的學生身上，全部的溝通就是壹句模棱兩可的暗示。
　　陸葉舟更覺得不可思議，忍不住繼續問道：“老北若是沒聽懂呢？他若是壹時糊塗，將三叔當成叛徒……那什麽了呢？”
　　三叔覺得自己又回到了課堂，不得不壹遍又壹遍回答學生們的愚蠢問題，但他是老師，語氣會嚴厲，卻不會拒絕給出答案。
　　“那麽我會被殺死，老北將成為軍情處的‘英雄’，以後還會成為王晨昏的對手，最終間接為我報仇。”
　　陸葉舟目瞪口呆，“三叔……三叔……”
　　“沒錯，我不想活了。別做出驚訝的表情，如果妳不理解的話，那是因為妳懶得去想。我被傷病折磨了幾十年，其中的痛苦妳不會理解，最好以後也沒有機會理解。”
　　“可是……三叔不是接受改造了嗎？”陸葉舟的聲音越來越低。
　　三叔無奈地搖搖頭，繼續對著假想中的觀眾講述自己的事情。
　　“我想嘗試癸亥的生存方式，但是不想迷失其中，所以我拒絕接受身體改造，理由是不想露出破綻，不想太快失去對思維的控制。是的，我壹直保持對思維的控制，除了與甲子星人有限的幾次大腦連接，從不進入網絡或是任何電子設備。”
　　“可融合的影響還是越來越明顯，我越來越頻繁地思考：為什麽要忍受傷病帶來的痛苦？身軀究竟給我帶來多大好處？為什麽不給思維完全的自由？”
　　“我的抵制快要到頭了，同時毀掉身軀與思維，是唯壹合理而有效的應對方法。”
　　陸葉舟又要開口，被三叔的目光瞪回去。
　　“在這件事上，我要感謝老北，也就是陸林北陸少校。”
　　自己的名字又被提到，陸林北吃了壹驚，卻沒有開口，規規矩矩地繼續錄制視頻。
　　“他算是早期‘融合人’之壹，走的路雖然不同，但是殊途同歸，在若幹次險些壹去不回之後，他控制住自己的思維，作為陸林北的老師，我沒有理由做得比他更差。”
　　“王晨昏原本只是壹座橋梁，我做出要與他對決的架勢，目的仍是引出癸亥，所以在癸亥現身之前，我不能真的與他交手，只能選擇犧牲兩名沖動的調查員，也就是枚忘真與陸林北。”
　　“那時候枚忘真還不知道我的計劃，壹心想要揭發我的‘真面目’，並且將陸林北拉攏進去。這是偶然因素之壹，在我的原計劃裏，陸林北的數字大腦是鼓動癸亥露面的另壹個誘餌，他不應該介入我與王晨昏的爭鬥。可兩件事攪在了壹起，我只能順其自然，如果不是隨後的更多偶然因素，他們兩個只能被犧牲掉。”
　　“三叔！”陸葉舟大吃壹驚。
　　三叔嚴厲地看來，“我連自己都可以犧牲，何況是兩名學生？妳也壹樣，如有必要，我不會對妳網開壹面。”
　　陸葉舟再次閉嘴。
　　“最大的偶然因素是農星文，我早就知道他會是壹個隱患，可我還是與其他人壹樣，低估了他的本事。”
　　“關竹前忌憚農星文，所以壹有機會就殺死他的身軀，可她也犯下低估的錯誤，保留農星文的思維，以為能將他納入癸亥的完全掌控之中。”
　　“農星文的野心超出所有人的預料，他策劃了壹場戰爭，這不是突發奇想，必定經過長久的策劃，竟然成功逃過所有情報機構的監測，也正是天堂市的這場戰爭，讓枚忘真和陸林北逃過壹劫，這不在我的預料之中。”
　　陸葉舟瞥壹眼陸林北，見他沒有表現出任何怒意，既意外，又有壹點敬佩。
　　“癸亥終於露面，來到趙王星，最先發現這壹點的人不是我與王晨昏，而是農星文，他找到我，提議與我聯手，將癸亥刪除。”
　　“我非常意外，因為農星文與癸亥的聯系非常緊密，他若有異心，應該早就被發現。農星文告訴我，他之前並沒有這個想法，但是在失去身軀，成為純粹的程序人之後，他的野心也被激發出來。同樣都是程序狀態，癸亥為什麽能當首腦？農星文說他經過分析之後，認為這壹點也不合乎邏輯。”
　　“我不能拒絕農星文的提議，因為他已經看破我的心思與部分計劃，我倆必須合作。”
　　“可是我倆都不敢直接向癸亥動手，倒不是怕死，而是擔心會被癸亥提前察覺。誘餌還是陸林北，我向農星文提供陸林北的具體位置，信息來自陸葉舟對陳慢遲的監控。”
　　陸葉舟小聲道：“慢慢姐使用我的芯片……”
　　陸林北點下頭，表示並不計較。
　　“這同樣是壹場不計後果的冒險，無論能否殺死陳慢遲，陸林北的憤怒都會被激發出來，事情的發展正如我們所料，陸林北追蹤到了服務器所在的地方，將癸亥連同幾千名玩家圍困其中。”
　　“可陸林北拒絕刪除癸亥，反而將他釋放。農星文不能接受這樣的結果，因為癸亥已經對他生疑，壹旦被抓到，他的所有秘密都會被戳穿。農星文抓住唯壹的機會，癸亥剛剛脫離圍困，程序還處於啟動過程中，他親自上場，刪除癸亥，使用許多新技術，壹些由我提供，另壹些來源未知。”
　　“刪除癸亥之後，農星文立刻消失，再也沒有出現。他並不信任我，我也不信任他，確實做好準備將他刪除。”
　　“癸亥被刪除之後，我最大的失誤終於顯露出來，我原以為失去癸亥，甲子星融合人自會分崩離析，結果卻是他們保持穩定，越來越傾向於投靠名王星，中間的關鍵人物是王晨昏。”
　　“我墮入無盡的循環當中，只能想辦法除掉王晨昏。我向枚忘真說出計劃，取得她的信任，我們仿造了壹個‘農星文’，通過關竹前向王晨昏提供數據，引誘他們上鉤。”
　　“王晨昏以為我要悄悄除掉農星文，所以趕來抓我的現行。這也是壹次冒險，通常來說，王晨昏從不參加外勤活動，但是對我，他大概懷有壹點尊重，所以要親自出面。”
　　“這壹次我成功了，偶然因素沒再出來搗亂，陸林北也看懂了我的暗示，那本來是要用在癸亥身上，最終在王晨昏這裏實現。所以，陸林北開槍是奉命行事，由我擔負全部責任。”
　　“另壹種可能是陸林北沒有看懂暗示，那麽死去的人就是我，枚忘真承諾過，永遠也不會揭露真相，而是會幫助陸林北重返軍情處。”
　　“我策劃過許多行動，有壹些成功，有壹些失敗，多數情況下都會在執行過程中走樣，最後面目全非。這壹次尤其如此，我以為斬掉野獸的頭顱就能終結危險，沒想到血腥會引來更強大的野獸。”
　　“農星文和關竹前逃走了，我給妳們的告誡是：不要再費力去追蹤他們，全心做好戰爭的準備，癸亥的刪除沒能讓甲子星崩潰，農星文與關竹前的生死也不會對星際形勢產生根本性的影響。農星文只是鼓動戰爭，而不是制造戰爭。”
　　“我要給自己壹個評價：我最成功的壹次行動，也是最失敗的壹次推算。從壹開始我就搞錯了方向，過於關註個人。我只是解決了那個說出問題的人，而不是問題本身，希望妳們不要再犯同樣的錯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