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三章 雲塌

　　趙阿七壹直躺在通道裏，身受重傷，神智卻還清醒，絕未看到有人去而復返。
　　從通道裏出來的何三姐兒，肯定會發現狀況不對，但她沒去尋找胡桂揚等人，就此消失得無影無蹤。
　　何五瘋子真的快要瘋了，不停地拍打腦袋，最後抓住胡桂揚的胳膊，“妳最聰明，快想想三姐去哪了。”
　　胡桂揚擡頭看壹眼天空，何五瘋子馬上道：“三姐上船了？”
　　胡桂揚搖搖頭，收回目光往別的方向看去，何五瘋子反應奇快，“回墓地了？”
　　“先去墓地看看吧。”胡桂揚彎腰向趙阿七道：“能站起來嗎？”
　　“不用管我，師兄，妳先走吧，我在這裏等苦雨出來。”
　　胡桂揚盯著他，既同情又鄙視，“她已經死了，活人在丹穴裏不能停留太久，過午必死，現在已經是下午。”
　　趙阿七壹直搖頭，“我們約好了，等她遍采五處丹穴，會比何三姐兒更厲害，天下無敵，然後她會保護我采丹。天機船飛升以後，我們壹塊行走江湖，再不受任何欺負，她會來找我，肯定會，我們約好的。”
　　胡桂揚無話可說。
　　何五瘋子開口贊同，“妳做得對，應該等下去。”
　　趙阿七笑了壹下，稍稍挪動，讓自己舒服壹些，“如果她從丹穴裏直接出來，請妳們告訴她壹聲，我還在這裏。”
　　胡桂揚嗯了壹聲，上馬向墓地馳去。
　　圓丘仍在，裏外卻都沒有人影，連約好等在這裏的袁茂、樊大堅等人也不在。
　　“這回好了，人人失蹤。”胡桂揚爬到圓丘頂上，四處遙望，東邊依然壹片黑暗，西邊略有陽光，顯得十分誘人。
　　何五瘋子裏裏外外找了壹遍，最後也來到丘頂，沒心情張望，坐在地上，抱頭想了壹會，突然擡頭問道：“我們是不是很傻？”
　　這個“我們”不是何五瘋子與胡桂揚，而是他與趙阿七。
　　“很傻。”胡桂揚無意安慰任何人。
　　何五瘋子壹反常態，沒有鬥嘴，也沒有瞪眼，反而笑了壹聲，又用雙手抱頭。
　　“只有傻子才能抵住天機船的重重誘惑。”胡桂揚補充道。
　　“妳也抵住了。”何五瘋子頭也不擡地說。
　　“所以我跟妳壹樣傻。”
　　何五瘋子又笑壹聲，仍不肯擡頭。
　　小草站在下方壹點的地方，好奇地問：“我呢？”
　　“妳連這種事情都要問，也是傻瓜壹個。”
　　小草咧嘴而笑。
　　沒見到袁茂等人，胡桂揚心裏反覺輕松，舉目望向城裏的光柱，“咱們再去給它添把柴。”
　　小草飛身上馬，何五瘋子慢慢擡頭，“為了什麽？”
　　“傻瓜做事，不問為什麽，心裏不痛快就想動手。”胡桂揚望著空中時隱時現的大船，直到現在也沒瞧出它的真容是什麽樣子，“壹切都是它引起的，就算不能摧毀，讓它緊張壹下也好。”
　　何五瘋子起身跳上馬，“妳知道怎麽做？”
　　“想辦法進入西園小樓，想辦法讓它送我登船，想辦法讓它交出壹兩枚天機丸，再想辦法活著出來，這事就成壹多半了。”
　　什麽都要想辦法，那就是沒有辦法，這樣的計劃反而更對何五瘋子的胃口，呼嘯壹聲，縱馬馳騁。
　　胡桂揚上馬追趕，三人馳下圓丘，不拘有路無路，將光柱當成目標，直奔城裏。
　　變化可能早就發生了，快到城門口時，這三人才發現。
　　首先是聲音，從高空傳來的轟響更加震耳。
　　其次是地面，微微顫動，揚起壹片壹片的灰塵。
　　最後是光柱，離得越近，光芒越濃重，連城墻都被染成了紅色。
　　胡桂揚勒馬，叫住另外兩人，扭頭向西方望去，紅日西傾，離天黑應該還差壹個時辰，“谷中仙猜得不準，難道天機船這是要提前飛升了？”
　　胡桂揚在城門外逡巡未進，他的預言很快得到證實，天上的轟響匯成壹團團雷鳴，地面起伏如海上小舟，最大的變化是光柱，原本是沖天而起，現在變成了從天而降。
　　空中的層層烏雲也在逐漸下降，像是年久失修的老房子，房頂正在整個塌下來。
　　“跑。”胡桂揚調頭逃跑，他的計劃原本還有壹線希望，現在壹切都已來不及。
　　小草與何五瘋子急忙跟上。
　　“咱們不當傻瓜啦？”何五瘋子大聲問。
　　“白來壹趟，嚇得逃跑，這就是傻瓜。”胡桂揚喊道，他能接受“或許會死”，卻不願意主動送死。
　　馬跑得快，雲層降落得更快，黑雲真的要壓到城池。
　　眼看已經逃不出雲層覆蓋的範圍，胡桂揚又壹次勒馬停住，何五瘋子與小草跑過頭，調轉方向回來。
　　胡桂揚看向鄖陽城，“我不跑了，想看看這最後的景象。”
　　何五瘋子勒馬原地轉了壹圈，“反正沒剩多少時間，我去找三姐，或許能找到呢。”
　　“祝妳順利。”
　　何五瘋子點下頭，向小龜島的方向馳去，打算從那裏開始，挨個丹穴尋找，雖然連第壹處丹穴可能都來不及趕到，他卻不著急，也不後悔，驅馬正常前進。
　　“妳有要去的地方嗎？”胡桂揚問。
　　小草搖頭，莫名其妙地露出微笑，雲層在下降過程中大塊撕裂，小草的微笑恰如那些透過來的陽光，驅走四周的黑暗。
　　“抱歉，我沒辦法治好天機丸的隱患，也沒辦法帶妳逃離危險，本來有機會的，但我做出愚蠢的決定。”
　　小草無所謂地嗯了壹聲，兩只眼睛越來越明亮，盯著胡桂揚，似有千言萬語，卻遲遲不肯開口。
　　“妳有話要說？”
　　小草還是不開口，伸手從懷裏取出壹個小包裹，猶豫著遞過來。
　　胡桂揚欠身接在手中，沒打開就知道裏面是什麽，“金簪？”
　　“妳替我保存。”
　　“妳又不欠我人情……好，我保存。”胡桂揚笑了壹下，此時此刻，想做什麽才重要，原因純屬多余。
　　他想看著天機船飛升，“拋開壹切，天機船真是奇跡，做夢都想不到的東西，比鬼神傳說還要奇妙，可它卻不承認自己是神。”
　　“它不承認。”小草的目光只停留在胡桂揚身上，心情愉悅，還有點緊張，她想這就是死到臨頭的感覺吧，仔細咂摸，又覺得不像，幹脆不去尋思。
　　“聞不華說真正的僬僥人可能非常弱小，聞家人自己就是受騙者，他們的話不可信，這句話卻可能是正確的——妳知道我想到什麽？天機船就是壹只巨大無比的機匣，弱者也能操縱它。”
　　“嗯，挺像。”小草甚至沒有擡頭看壹眼。
　　胡桂揚舉起右臂，迎接墜落的雲，四周又變黑了，他更覺興奮，大聲道：“別人在沈睡中毀滅，只有咱們親眼目睹毀滅！”
　　“胡大哥……”小草終於想要說點什麽，卻被巨大的轟響所掩沒。
　　厚厚的雲層砸下來，將大量的灰塵、水汽潑到地面。
　　這可不是胡桂揚預料的壯麗場景，眼前伸手不見五指，灰塵湧進嘴裏嗆得他咳嗽不止，馬匹受驚，撒腿就跑，胡桂揚強行勒韁，反而被掀翻在地。
　　“小草……咳咳……小草……”胡桂揚大聲叫喊，吞進更多灰塵，可是聽不到回應，也摸不到人。
　　連喊十幾聲之後，胡桂揚放棄了，無奈地笑了壹聲，坐在地上，慢慢躺下，用手蓋住鼻孔，雙唇緊閉，不想再吸塵土。
　　幾乎壹整天沒有陽光照射下來，雲層又帶來大量水汽，胡桂揚突然覺得有點冷，沒管住自己的嘴，喃喃道：“天機船是要凍死我嗎？真是令人失望。”
　　胡桂揚以為最後壹刻會更加暴烈，也更加壯觀，而不是灰頭土臉地被凍死在荒郊野外。
　　他閉上眼睛，居然有些困倦，過了壹會，他又睜開眼睛，坐起來，雙手在地上摸了幾下，終於確定地面不再顫動。
　　胡桂揚站起身，壹邊走壹邊揮舞雙臂，試圖撥開籠罩在身邊的黑暗。
　　眼前突然壹亮，胡桂揚走了出來，恰好面對鄖陽城。
　　遠遠看去，城池依舊，空中、地上散布著壹團團雲霧，正在快速消散，陽光趁機收復失地，胡桂揚轉身看去，剛剛還是壹團黑暗，如今只剩薄薄壹片，塵土歸地、水汽上升，不久之後，壹切即將恢復正常。
　　胡桂揚鼓足勇氣向上望去，隱藏多時的天空終於露面，像是姍姍來遲的救援者，帶來足夠的水，火災卻已結束，大家只關心受損情況，而不是水多水少。
　　小草不見蹤影，馬也沒了，胡桂揚孤身壹人，邁步向鄖陽城走去。
　　離城還有數裏，雲霧消失殆盡，日落西山，揮灑的陽光卻好像比正午還要明亮，胡桂揚看到有人從城門裏跑出來，壹個個驚慌失措，嘴裏哇哇大叫。
　　那是活人。
　　胡桂揚先是高興，隨後竟然感到失望，“原來是我誤解了，天機船或許沒那麽殘忍，我所做的壹切只是添亂。”
　　“不是添亂。”身後壹個聲音說。
　　胡桂揚急忙轉看，“嘿，妳竟然回來了。”
　　谷中仙彎腰駝背，本來就老，這時更是顯得老態龍鐘，“天機船不要凡人跟隨。”
　　“妳們都被趕下來了？”
　　“壹些，有些人寧願死在船上。”谷中仙不願多說，“所有活人都是妳救下來的，包括我。”
　　“我有這麽大本事？”
　　“妳讓天機船感到驚恐，因此願意談判：它提前飛升，這回是真的提前，沒有掠走丹穴裏的全部力量，這會延長旅程，但是不影響天機船到達終點。”
　　胡桂揚如釋重負，“我還以為自己犯下大錯。”他突然想到壹件事，壹把抓住谷中仙的胳膊，“妳得為我作證，告訴大家是我救了他們。”
　　谷中仙苦笑道：“我是官府通緝幾十年的反賊，說的話有人相信嗎？我剛才在遠處看到妳，覺得有必要告訴妳真相……”
　　胡桂揚呆若木雞，他立下前所未有的功勛，卻不能為人所知，最重要的是，不為西園所知，在那個年輕人印象裏，胡桂揚仍是不服管教、擅自行事的錦衣校尉。
　　“這可糟了，我真要當逃犯了。”胡桂揚又想起壹件事，雙手揪住谷中仙的衣領，“天機丸的隱患有得治嗎？”
　　能治小草，就能治西園。
　　“或許。”谷中仙半天才吐出這兩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