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六章 屍解

　　雖然離城不遠，這壹帶的房屋卻都低矮，除了數量多些，與貧窮的鄉村無異，幾乎看不到燈光，車夫不得不停下，請樊真人出來認路。
　　樊大堅也得四處張望，辨認標識之物，好在不久之後，他們遇上指路人。
　　壹名菜農站在路邊，雙手攏在袖子裏，遠遠看去就像是壹名猶豫不決的乞丐，若不是樊大堅眼尖，就將他錯過了。
　　“停停。嘿，妳不是那個誰嗎？”
　　“是我，我在這裏等候真人多時了。”
　　“喊壹聲啊，或者舉個火把、提個燈籠什麽的，妳這個樣子誰能看到？”
　　“是是，還是真人想得周到。”菜農笑道，壹開始不敢上車，直到樊大堅有點發怒，他才斜坐在前頭，為車夫指路。
　　回到廂內，樊大堅向胡桂揚道：“這裏的菜農都這樣，半天問不出壹句話來，就是老實，老實得妳忍不住想欺負他們，對他們惡語相向、拳打腳踢。”
　　“沒準是因為常受欺負，他們才變得這麽老實。”
　　“妳又不是窮人出身，能了解多少？”或許是為了展示自己與菜農截然不同，樊大堅橫眉立目，露出咄咄逼人的架勢。
　　胡桂揚壹拳打過來，廂內狹小，樊大堅無從躲避，肩上挨了壹拳，叫了壹聲哎呦，前面的車夫大聲道：“真人小心些，這裏的路面更顛簸。”
　　樊大堅含糊應了壹聲，輕揉左肩，小聲道：“我承認錯了，承認妳是頭兒還不成嗎？何必動手打人？”
　　胡桂揚笑道：“別誤會，我只是想試試手勁兒有多大，疼嗎？”
　　“當然疼，不過現在好多了。”樊大堅放下手，“要說妳的手勁兒不小，可是……”
　　“說吧，不用隱瞞。”
　　“可是配不上異人之名，妳只用了不到壹成功力吧？”
　　“對朋友當然不能真用力。”胡桂揚笑道，沒說自己已經失去功力。
　　樊大堅也跟著笑。
　　不久之後，兩人都笑不出來了。
　　黃二仙原是菜農出身，半路改學法術，比種菜輕閑，但本領低微，沒賺到多少錢，勉強糊口而已，家徒四壁，還能使用的物品基本都被保甲和鄰居們搬光，只剩壹鋪炕、壹張席子加壹床薄被。
　　樊大堅要來兩盞油燈，分別擺在炕沿兩邊，鎮住屍體頭腳，順便將屋子照亮。
　　除了樊大堅與胡桂揚，其他人都不敢進屋，連車夫也不敢，與菜農們聚在壹起，遠遠望著窗子裏透出的燈光，低聲猜測裏面的場景，越猜越怕，偏偏腳底生根，誰也舍不得離開。
　　菜農覺得是鬼，樊大堅卻相信這是真仙，指著炕上的屍體，“瞧見沒有？妳正在親眼目睹屍解。”
　　“妳確認這是屍解，不是飛升？”
　　“確認，非常確認。”樊大堅伸手在屍體臉上輕按壹下，“軟的，比昨晚更軟壹些，快要跟活人差不多了。”
　　“屍解不是屍體留下，真身離開嗎？黃二仙頂多算是詐屍，算是起死復生。”胡桂揚也不怕，上前仔細看壹眼，黃二仙臉色慘白，但沒有死人的僵硬鐵青，伸手在鼻孔處放壹會，察覺不到任何氣息。
　　“屍解也有可能只是留下衣冠。妳還沒明白這是怎麽回事嗎？”
　　“沒明白，就知道這位真仙有段日子沒洗澡了。”胡桂揚收回手掌，目光轉向咽喉處的傷口，那裏的血跡已被拭去，傷口非常小，比針刺大不了多少。
　　“黃二仙遇害，正常情況下會是怎樣？當然是掩埋，可公差偷懶，壹直沒動屍體，所以本應在棺材裏屍解的黃二仙，即將在自己家裏復活，咱們正好有幸看到。”樊大堅兩眼發亮，興奮之情堪比異人見到金丹，“修行多年，終於見到活生生的真仙。胡桂揚，別的事情我挺佩服妳，在鬼神這件事上，妳錯了。”
　　胡桂揚撇撇嘴，“等他醒了再說，他若是能說出誰是兇手，倒是幫我壹個大忙，廠公定下壹個月期限，我得盡快給他答案。”
　　“誰是兇手壹點都不重要。”樊大堅指著屍體，“真仙！妳還不明白嗎？有真仙就有鬼神，有鬼神就有長生不老！這比妳查出壹百個兇手還重要，功勞也更大！”
　　“而且他去過鄖陽。”
　　“對啊，沒準這就是屍解的原因，沒準……”樊大堅激動得聲音發顫，“就跟異人壹樣，丹穴能夠造就真仙，幸運說不定會落到誰頭上，連黃二仙這種人都能屍解，別人也都有可能。如果是我，妳和袁茂壹定要看好我的屍體，別讓外人亂摸亂碰。”
　　話壹說完，樊大堅又伸手在屍體手背上按了幾下，“說他正在睡覺，誰會懷疑？”
　　“或許他就是異人。”
　　“異人功力高強，黃二仙甚至不敢跟鄰居打架，他是真仙，等他完成屍解，必然脫胎換骨，擁有種種神奇之術，我敢跟妳打賭。”
　　“他壹個半仙，跑去鄖陽府幹嘛？”
　　“那時候傳言洶洶，許多江湖術士不請自去，想在鄖陽撈點便宜，黃二仙就是其中之壹。”
　　胡桂揚有點印象，在鄖陽城北的小村子附近，的確曾聚集大批“得道之士”，不僅自己吸丹，還慷慨陳辭，號召更多人加入吸丹隊伍。
　　“他是異人，只是隱藏得比較好，可最終還是被發現、被殺死。”胡桂揚越發肯定。
　　“不可能，異人也是人，死了就是死了，還能活過來不成？妳見過其他異人屍體，有這樣的嗎？”樊大堅也越發肯定。
　　胡桂揚不與他爭執，“黃二仙可有近期出現的傷殘，或是其它異樣？”
　　“看上去挺完整。”樊大堅掃了兩眼，“讓妳承認真仙就這麽難嗎？”
　　“不是難，而是完全不可能。去給我找壹個熟悉黃二仙的人來。”
　　樊大堅向胡桂揚瞪了壹會，“行，我去找人，但是等屍體醒來，展示仙術的時候，妳還不信？”
　　“若無真仙，我信也沒用，若有真仙，他會在乎壹名尋常凡人的信與不信？所以‘不信’對我沒有任何損失，我決定不信。”
　　“可是信也沒有壞處啊，若能感動真仙，還能得些好處。”
　　“信者必謙卑，謙卑必低頭，低頭必目光短淺，只能看到地面，看不到遠處的真相。所以，即使真仙就站在面前，我也不信、不謙卑、不低頭，而要看真仙本人，看他是否有破綻。”
　　樊大堅楞了壹會，“這是趙瑛的話？”
　　胡桂揚點頭，義父留給他的是壹種根子裏的影響，見得越多，他越覺得義父所言正確。
　　樊大堅搖頭向外面走去，小聲道：“趙瑛是個糊塗蛋，害死幾十名義子……”
　　沒過多久，樊大堅帶回來壹名老菜農，準確地說，是拖進來，老菜農壹邁過門檻就用雙手緊緊抓住門框，再不肯靠近屍體半步。
　　“他是黃二仙的鄰居，說他壹直很正常，沒受過傷，也沒有別的異樣。”樊大堅說，老菜農點頭。
　　“任何異樣、怪話也沒有？”
　　老菜農看向樊大堅，努力半天，沒說出話來，只是搖下頭。
　　“沒有。”樊大堅替他說道，加上壹句，“這裏的人都很老實，不會說謊。”
　　老菜農立刻點頭。
　　胡桂揚正想著再問些什麽，炕上的屍體身上突然傳出“咕”的壹聲叫喚，像是肚饑，像是蛙鳴，像是水裏冒泡。
　　樊大堅眼睛又是壹亮，胡桂揚滿腹狐疑，老菜農叫了壹聲媽，坐倒在地上，轉身爬出房間，就算有壹百位真人護持，也不敢回來了。
　　“聽見了嗎？這是脫胎換骨的聲音！”樊大堅從昨晚到現在就沒合過眼，卻壹點不困，反而越來越興奮，“妳還不信？還不謙卑？等他醒來，我肯定要跪拜，求壹副仙藥……”
　　“噓。”胡桂揚示意樊大堅別開口，彎腰低頭，將耳朵貼在屍體肚子上，剛才的聲音就是從這裏發出來的。
　　樊大堅雖然相信這是真仙，膽子也沒大到貼上去傾聽，心裏對胡桂揚還是很佩服，但是覺得這樣的勇敢怕是沒有好下場。
　　“咕。”聲音又冒出來，間隔逐漸縮短、逐漸清晰，樊大堅臉上神情也隨之變得肅穆，他已做好虔誠跪拜的準備。
　　胡桂揚直起腰，看樣子仍然不信，想了壹會，他從懷裏掏出壹柄帶鞘的匕首。
　　樊大堅嚇了壹跳，急忙道：“妳想幹嘛？”
　　“剖開肚子看看。”
　　“不行！”樊大堅壹步躥過來，抓住胡桂揚握匕首的那只手，“咱們是朋友，妳若受到真仙懲罰，我必須幫妳，所以妳得罪真仙，就是我得罪真仙。”
　　“別傻啦，黃二仙已經死了，必然是肚子裏的東西在發聲。”
　　“妳見死這麽久還不腐爛也不僵硬的人嗎？”
　　“沒見過，所以要剖開看看。”
　　“不行，我絕不允許，殺仙之罪妳幾輩子也還不清，還會連累大家。”
　　“真仙不會被殺死，被殺死的必不是真仙。”
　　“少拿趙瑛那套話來唬我，妳是我找來的，我說不行就是不行。”
　　“妳們靈濟宮不是有藥，能讓屍體暫時不腐嗎？”
　　“不壹樣，靈濟宮妙藥必須在全身塗抹厚厚壹層才能見效，真仙身上壹點……”
　　砰的壹聲，屍體肚子裏發出壹聲爆響，粘液飛濺，僵持在壹起的兩個人，誰也沒躲開。
　　樊大堅楞了壹會，松開胡桂揚，撲通坐在地上，也學老菜農叫了壹聲媽。
　　胡桂揚在臉上擦了壹下，收起匕首，伸手探入屍體破損的腹部。
　　樊大堅臉都青了，坐在地上後蹭幾步，驚駭至極，“妳、妳……”
　　胡桂揚收回胳膊，手裏握著壹件東西，轉身笑道：“果然有東西。”
　　他的臉上、身上還有臟東西，手上更是沾滿無法言說之物，這壹笑，加倍瘆人，樊大堅哀嚎壹聲，手腳並用向外爬去。
　　“別怕，是只機匣，還有金丹。”
　　胡桂揚手裏托著壹只小小的機匣，稍壹操作，取出匣內的機心，果然是金丹，而且是遍體通紅的上好金丹。
　　胡桂揚讓老道別怕，自己這時卻有幾分恐懼。
　　機匣、金丹，何三姐兒的身影似乎就在附近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