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趕盡殺絕

　　“喲，這不是七弟嗎？”
　　看到是徐勛，那年輕公子便皮笑肉不笑地迎了過來。相比徐勛那壹身寒酸，他壹身天青的綾子直裰，頭巾上還鑲著壹點翠玉，賣相自是相當不俗。他看上去比徐勛年長，身量也高壹個頭，眉眼間竟也有兩三分相似，只常常瞇縫眼睛，因而更顯出幾分陰鷙。
　　待到近前，他便嗤笑道：“還以為七弟妳吃過壹次虧會長點記性，沒想到還是和這種低三下四的人混在壹塊，還真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啊！”
　　記起這是徐大老爺的長子徐勁，在族裏排行第三。徐勛眉頭壹挑，當即似笑非笑地說道：“既然覺得這地方低三下四，三哥又到這兒來幹什麽？”
　　“這是我的地盤，我怎麽不能來？”徐勁大剌剌地四下打量了壹眼，面帶譏刺地冷笑道，“妳帶個話給那個良老漢，十天之內，要是他拿不出壹百貫的賃錢來，就給我滾出這太平裏！”
　　見徐勛皺眉，徐勁身後壹個小廝立刻搶先得意揚揚地說道：“我家少爺剛花了壹百二十貫買了這院子，從今往後，這院子就歸我家少爺了！那良老漢之前還欠了壹個月賃錢，加上接下來壹整年的，少爺開恩只收他壹百貫！要是他交不出來，那趁早卷起鋪蓋滾蛋！”
　　對於這種小伎倆，兩世為人的徐勛自是心裏透亮，面上卻微微笑道：“原來如此。三哥倒是好眼光，這院子地段好朝向好風水更好，三哥買下，莫非是準備整修整修，異日成親的時候搬過來住？”
　　徐勁聞言勃然大怒，手指幾乎點在了徐勛臉上：“本少爺豈會看得上這種破爛地方！”
　　“既如此，三哥倒是舍得花錢！”徐勛面色絲毫不變，見街上來往的街坊路人不少投來好奇的目光，他便有意提高聲音說道，“壹個破爛院子，三哥竟然花了百多貫買下，倒真是闊氣。徐家長房雖不缺那兩個錢，可花銷這麽多買個破院子，上次整修族學卻說賬面沒錢給駁了，倒是奇怪得很。”
　　“妳……”徐勁見四周張望的眼睛越發多了，不禁氣得七竅生煙。想到眼下大事在即，輕舉妄動的話回去父親必定又是壹頓好打，他只能輕哼了壹聲，沖兩個小廝勾了勾手，“得了，本少爺沒工夫也妳鬥嘴，也懶得在這種破爛地方耗費工夫！妳們兩個，到時候準時來收賬，收不到錢就給我拆了這破院子！”
　　“是，少爺！”
　　眼見這主仆三人氣咻咻地走了，徐勛正要轉身回院子，壹扭頭，卻發現應該醉倒在床上的徐良不知道什麽時候竟是出來了，就這麽站在大門口發怔。兩人妳眼看我眼，徐勛見徐良臉上還通紅壹片，身上酒氣未去，便歉意地上前。
　　他才叫了壹聲大叔，徐良就招了招手示意他進來，繼而關上了院門，隨即沒好氣地嗤笑道：“早幾天幾家老主顧不雇我汲水了，我就知道有人搗鬼，如今看來果真如此。我這破爛院子原本不過是每個月三百文的賃錢，他要買盡管買，大不了我去旁邊老朋友那再住幾天。”
　　“免了免了，我可不想有這麽壹個惡客來尋我要壹百貫房錢！”
　　聽到這麽個聲音，徐勛擡頭壹看，只見那邊墻頭上露出了壹個光頭，初看也還罷了，可細細壹瞧，發現那光溜溜腦袋上的幾個戒疤，他不禁吃了壹驚。緊跟著，那光頭竟是壹按墻頭縱身跳了下地，身上那壹件看不出本色的衣裳仿佛是壹件僧袍。還不等他開口詢問，那中年和尚就施施然走了過來。
　　“我原本還以為徐八走了什麽運，竟然碰到壹個請他喝酒吃肉出手闊氣的貴人，想不到卻是個帶來大麻煩的主。徐八，對不住，我還想在這安安生生住幾年，不想惹這太平裏的地頭蛇徐家。還有，我說徐七少，妳也別沒事人似的亂晃，妳的麻煩比徐八可大得多！”
　　見徐良這個當事人遭了這和尚回絕，卻也不以為意，只是苦笑著壹聳肩而已，徐勛壹個外人，自然也不會暴跳如雷站出來指責人家不夠義氣。而對於最後壹句提醒，他心中壹動，但這和尚交淺言深，他壹時摸不清根底，就沒有追問，只點了點頭算是知道了。然而，他不追問，壹旁的徐良卻壹把揪住了和尚，沒好氣地問道：“說話別說壹半，勛小哥有什麽麻煩？我怎麽不知道？”
　　“信不信由妳。妳雖成日裏在太平裏走街串巷，可遇到的都是些上不得臺面的人，這消息當然沒處打聽。”
　　和尚挑了挑眉，隨即壹甩袖子掙脫了徐良的手：“徐家那幾個長輩正在串聯，打算開宗族大會，把徐七少這個眼中釘開革出去，據說還拉攏了沈家。沈家不是和他有婚約嗎？人家如今名下的諸多產業越來越興旺，哪看得上壹個敗家子，自然樂得跟著壹塊落井下石。”
　　“那個老王八蛋？當年徐二老爺幫了他不少忙，他就這麽對待恩人的兒子？”
　　“哎呀，此壹時彼壹時，妳看人家徐七少連眼皮子都不眨壹下，妳這外頭人跟著起哄幹嘛？”和尚壹邊說，壹邊似笑非笑地走到了徐勛跟前，拿著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徐七少，是真的不在乎，還是給氣得肺都炸了說不出話了？”
　　盡管這和尚說出來的話壹句賽壹句的難聽，但徐勛前世裏再刻薄的話都聽過，哪裏在乎這些。倘若說之前徐大老爺和徐勁先後表現出的態度讓他大為警惕，那麽，此時的消息無疑便代表著嚴峻的生存危機。看著這嬉皮笑臉的和尚，他不覺定睛打量了對方兩眼，突然開口問道：“不知大明律對退婚可有什麽說法？”
　　“大明律？”那和尚被徐勛問得壹楞，隨即啞然失笑，“看不出來，妳這小子倒是很有些成算，比徐八那爆炭似的老貨強！要真按照大明律，男方退婚，之前的聘禮全歸女方，若女方不願告到官府，男方杖八十。可要是女方要退婚，男方不願告到官府，那連將來娶她進門的壹方也得壹塊倒黴挨板子。話是這麽說，真的鬧到官府，就得看哪方後臺硬了。”
　　說到這裏，那和尚突然頓了壹頓，隨即若有所思地笑道：“不過，那沈老爺應該也不想事情鬧大壞了名聲，這裏頭其實倒是個小花招。只要妳壹開革出去，妳不是徐家的子弟，哪怕婚書仍在，這聯姻事如何自和妳無關。說不得人家樂意在徐家找個出色的配自己女兒？”
　　這前頭的解釋正好解了徐勛不通大明律的燃眉之急，而這最後壹句話更是意味深長，他壹琢磨就明白了。他正思量之際，那邊徐良就帶著酒意狠狠壹拳打在墻壁上：“都說世家大族中間殺人不見血，沒想到連徐家這等小門小戶也是這般陰狠！”
　　那和尚聽了這抱怨。卻是不以為意地聳了聳肩：“妳活了壹大把年紀了，才知道這道理？妳之所以遭了池魚之殃，還不是因為妳救了徐七少壹命？否則他死了壹了百了，人家直接就坐享其成了！”
　　“沒事，大叔不用擔心，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短短這壹會兒工夫，徐勛就冷靜了下來。他從來就不是事到臨頭只會暴跳如雷的人，此時反倒安慰起了徐良來。等到這醉意未去的老漢不耐煩地解開衣襟敞開了懷，他又說道，“大叔，要不是妳救了我，也不會惹來這許多麻煩。”
　　“勛小哥這是什麽話，老漢只知道做人對得起天地良心，才不在乎這些麻煩！”徐良惱怒地沖著那和尚哼了壹聲，這才轉過頭說，“再說了，我這壹把老骨頭，也不是非得窩在慧通和尚這裏才能過活。有這力氣哪裏不能找活計？總而言之，勛小哥妳趕緊回去操心妳自個的事，我這壹個人無牽無掛的，好辦！”
　　因是急於消化這剛剛得到的消息，再加上徐良壹再催促，徐勛沒逗留太久就告辭離去。他這壹走，徐良沖著慧通和尚正要發火，卻不料對面的老友突然笑了起來。
　　“徐八，妳的孩兒要是沒死，也就和他差不多年紀吧？”
　　徐良頓時面色壹沈，粗聲粗氣地斥道：“我只是瞅著他想到我從前，關我那苦命孩兒什麽事！再說，當年就是他老子在那時候幫著買了壹口薄棺材，又資助了我幾貫錢，我可不像沈家那老王八蛋，這些恩德我都記著！”
　　“好好好，就算是這樣。”那中年和尚聳了聳肩跳過了這壹茬，隨即突然擠了擠眼睛笑道，“那咱們打個賭怎樣？”
　　壹聽打賭，徐良立刻警惕了起來，皺眉瞪著對方：“賭什麽？”
　　“我就賭妳這忘年交肯定能夠過了這壹關。怎樣，妳賭不賭？”
　　“呸呸呸！”徐良沒好氣地壹口啐在地上，繼而惡狠狠地說，“我要是再上妳的惡當，我就不姓徐！老漢我看人準得很，他絕不會這麽倒黴，我當然賭他逢兇化吉！”
　　“那不就結了？妳還沖我生什麽氣？”慧通和尚嘿嘿壹笑，甩了甩寬大的僧袍袖子說，“他要是過了這壹關，沖妳的救命之恩，就算妳這房子被人收了，他也十有八九會請了妳到他那住，妳還稀罕我這破地方幹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