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六章 人生大憾

　　父皇真的不行了？
　　對於朱厚照來說，這實在是壹個他無論如何都沒法接受的事實。盡管之前弘治皇帝的病情看似來勢洶洶，可他每日去文華殿聽講之後就到乾清宮西暖閣來侍疾，有時候在壹旁背書，有時候親自餵藥，有時候則是聽父皇講著自己從前不耐煩聽，如今卻得打起精神做聚精會神狀的大道理。然而，昨日他分明鄭重其事點頭答應了父皇，壹定會在接下來這段期間好好監國不使小性子，可今天這壹大早情勢急轉直下，面對氣息奄奄的皇帝，幾個太醫竟是只會磕頭而已。
　　壹時情急之下，坐在床沿邊上的他霍然站了起身，沖著那些人厲聲喝道：“磕頭磕頭，妳們只會磕頭，除了這個妳們還有沒有其他本事？要是治不好，我把妳們全都流放到甘肅充軍……不，是全部斬首示眾……”
　　才說到這裏，他突然只覺得背後有人拉了拉自己的衣襟，壹扭頭看見弘治皇帝正沖著自己微微搖頭，他不禁滿面赧顏，慌忙坐下來湊近了去：“父皇，我不是有意喧嘩的，妳好好歇息，這些酒囊飯袋要是不行，咱們上外頭請大夫，請更好的大夫……”
　　“都是天數，不要忙活了。”弘治皇帝昨夜睡得昏昏沈沈，今日壹早醒來之後，自覺情形更糟，此時有心想要苦笑，卻只有嘴角微微抽動了壹下，右手無力地抓了抓兒子的手，“厚照，朕從來沒想過這麽早就讓妳坐上那個位子，本打算讓妳先歷練歷練，誰知道天意弄人……朕如果不在了，妳要孝順妳的母後，她沒了朕，就只有妳可倚靠了……”
　　朱厚照被弘治皇帝說得眼睛通紅，突然扭轉頭來沖著地上趴伏的那些個太醫院眾人怒喝壹聲滾，等壹個個人狼狽不堪連滾帶爬地逃了出去，他整個人便幾乎趴在了弘治皇帝身上。
　　“父皇，妳別說這些傻話，我不要聽！不是都說吉人自有天相麽，妳不會有事的，絕對不會有事的！都是那些飯桶的錯，不過是區區風寒，怎麽會這麽久都沒好，想當初我小時候最怕吃藥，那麽壹場風寒拖拖拉拉壹個多月也好了……”說著說著，他已經是泣不成聲，趴在那兒抽噎了許久，感覺到壹只手輕輕摩挲著他的肩背，他才頂著兩只桃子似的眼睛擡起頭來，那樣子異常可憐巴巴，“父皇，妳別丟下我，千萬別丟下我……”
　　“傻孩子！”
　　弘治皇帝無力地笑了笑，只覺得自己之前的想法實在是傻得無可救藥。這樣壹個依戀父親的兒子，他大可親自手把手扶著他去熟悉國政，幹嘛要拿那種趕鴨子上架的笨辦法？他自詡通醫術精合藥，對太醫院中人多番優撫不說，就連重修本草亦是不遺余力。如今，他就因為這麽壹丁點小風寒落到了現在這地步，老天爺未免太薄待他朱祐樘了！
　　“皇上，厚照說的是，別說這些喪氣話，想當初那樣多的難關都挺過來了，如今就是壹丁點小病，何至於挨不過去？”壹旁剛剛扭過頭去拿手絹堵著嘴，楞是硬生生沒發出悲聲的張皇後這會兒終於走近前來，緊挨著朱厚照坐下，壹手搭在兒子的肩膀上，壹手按著丈夫的手背，淒聲說道，“為了咱娘倆，皇上妳也壹定要撐下去，否則……”
　　否則朱厚照這樣年紀輕輕，他們孤兒寡母，誰知道會不會被朝中那些老大人欺負了去！
　　妻子言語中的淒惶，弘治皇帝又怎麽會體會不到，眼看朱厚照又在那使勁揉眼睛，他只得輕咳壹聲，輕聲說道：“就算朕不在了，內閣三位先生都是正人君子，定然會好好輔佐厚照，更不用說劉大夏戴珊他們幾個也都是壹等壹的忠臣……”
　　“那是對妳，可厚照終究還小！”張皇後緊緊按住了丈夫的手，用近乎哀求的語氣說道，“皇上，不要說這些話了，咱們娘倆都不想聽，妳好好歇著，好好調養，等妳好了，咱們壹家三口壹塊去太液池瓊華島上看日出，看滿月……”
　　“妳不說朕幾乎都忘了，朕當年還答應過妳，有朝壹日，帶妳去泰山看日出……那會兒年輕氣盛，只覺得但使沒了萬貴妃，朕什麽都能做到，卻沒想到今生今世沒能出得了京城壹步……不過沒關系，都說人有來生，若是來生，朕還娶妳，那時候，咱們遊遍天下五湖四海，全了這樁心願。”
　　張皇後原本就是強忍悲戚，這會兒被弘治皇帝這番話壹挑，她立刻再也忍不住了，竟是扳著朱厚照的肩頭淚流滿面。而朱厚照身在宮中，對男女之事雖也聽太監們說過，可這會兒父母刻骨銘心的相依相守，他卻從沒體會過。此時此刻，他只覺得壹顆心又酸又澀，竟是壹句話都說不出來，只使勁揪著衣角不敢放聲。
　　“皇上，司禮監蕭公公親自去了內閣，元輔大人已經照您的旨意寫好了遺詔。”
　　就在這節骨眼上，下頭突然傳來了壹個壓低的聲音。乍然聽見此語，朱厚照忿然起身，也不看地上跪著的人是誰就要擡手去打。還是張皇後眼疾手快壹把將他抱住，他那含怒出手的壹擊才落了空，可即便如此，他仍是氣咻咻地叫道：“什麽遺詔，父皇還在呢，妳們這些狗東西就壹個個都盼著那日子，妳們對得起父皇嗎！”
　　眼見朱厚照這樣鬧騰，弘治皇帝的眼神中閃過了壹絲深深的無奈，到了嘴邊的話也不由自主吞了回去。他仿佛怎麽也看不夠似的看著兒子那背影，看著他的肩膀微微抽動，看著他和張皇後抱在壹塊泣不成聲，他掙紮了許久，這才終於開口喚了壹聲：“皇後，厚照，妳們過來，朕還有話對妳們說。”
　　見朱厚照慌忙扶著張皇後過來，自己則是跪在床前踏板上，他竭力輕輕撫摸著那圓滾滾的腦袋，斷斷續續地說道：“朕只有妳這麽壹個兒子，皇位只有妳壹個人擔得起……朕去了，祭祀禮儀那些事，妳就聽大臣的；孝順皇太後和皇後，想來不用朕教妳；但恪守祖宗成法，選賢用能，這兩條妳務必記在心裏！”
　　前頭的話弘治皇帝聲音並不大，只是到最後壹條時，他壹下子提高了聲音，見朱厚照微微壹猶豫，就連忙握著他的手連聲應是，他不禁心頭壹松，那最後壹樁心事終於放了下來。擡眼端詳著淚眼婆娑的張皇後，他只覺得眼前漸漸朦朧了，竟依稀回到了當年大婚的那壹刻。
　　那會兒通紅通紅的喜燭照得新房亮堂堂的，他被幾個異母所出的弟弟灌了好些酒，回新房的時候便有些頭重腳輕，甚至忘記了之前挑喜帕時看到的新娘子是什麽樣子。而當他在床前壹個趔趄險些摔倒時，卻是壹雙手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緊跟著便是壹連串埋怨。
　　“走路可小心些，不會喝酒就少喝些，真是的，幹嘛折騰自個兒！”
　　雖說他那時候的太子之位遠遠說不上穩當，可身邊的宮女內侍都是從來沒違逆過他，這等嗔怪他竟也是頭壹次聽到。現在想想，也許就是那會兒看到卸妝之後她表情豐富的臉，也許就是她在枕席間的緊張和呼痛，也許就是她因為他後來待壹個宮女和顏悅色就在人後給了他幾日臉色看，他才漸漸愛上了這個真真切切的妻子，而不是壹個成日裏以賢惠大度為準則形同木偶的太子妃。
　　不能和愛妻壹塊變老，不能看著兒子長大成人，真是人生大憾……如果老天爺再給他二十年……不，哪怕是十年都行，那該有多好！
　　朦朧之間，他依稀看到妻子和兒子撲在身上，娘倆都在嚷嚷著什麽，他卻壹絲壹毫都聽不清楚，竭力想要說出口的話到了嘴邊，卻化成了另壹句不相幹的言語。
　　“劉文泰誤朕……”
　　隨著弘治皇帝遺憾地閉上了眼睛，西暖閣中壹瞬間亂成了壹團。張皇後片刻工夫就哭啞了嗓子，最後整個人都栽倒在了丈夫的身上；朱厚照已經是哭到了幹嚎，床沿邊上鋪著的軟巾被他撕扯得壹團亂。壹個個宮女內侍亦是全都俯跪在地，雖是不敢放聲，可那金磚上隱約可見清清楚楚的水跡。
　　這乾清宮中住過好幾代的天子，可似當今這樣仁厚寬容好伺候的，卻只有當年的宣廟。可這麽壹位皇帝，竟是和當年的宣德天子壹樣英年早逝，老天爺未免太會折騰人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朱厚照才終於回過神，卻是在幾個女官的幫忙下將張皇後救醒，又力勸著讓人到壹旁的軟榻上休息，又吩咐人去內閣報信，去司禮監叫人，旋即就呆呆楞楞地坐在床沿邊上，壹手握著父皇那漸漸失去溫度的手猶自不肯放。就在這時候，他的耳邊突然傳來了壹個嘶啞的聲音。
　　“皇上已經龍馭上賓，還請殿下節哀……”
　　“節什麽哀！”朱厚照終於再也忍不住了，壹個巴掌掄圓了將那老太監打翻在地，繼而怒吼道，“父皇臨終前惦記著的就是我和母後，要是我這個兒子的還能節哀，那我算什麽！滾，都滾開，讓我陪著父皇……從今往後，我就再也見不到他了！”
　　前幾句雖是怒氣勃然，但到最後壹句話的時候，朱厚照已經再次淚流滿面，竟是僵硬地坐了下來，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床上的弘治皇帝。
　　要是世上有後悔藥，他絕對不會和父皇慪氣，也許這樣，他的父皇就不會這麽突然地撒手西歸。這壹切都要怪他，都要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