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3章 不知身已死

　　劈啪幾聲柴禾掰斷投進竈口，王老漢起身去攪了攪鍋裏漸熱的水，蓋上木蓋，猶豫了壹下，還是繼續說道：
　　“……那艄公，不是我們村的人，大概有三十年前了吧，家裏遭了水災，流落到這邊，做了上門女婿，過了十年，婆娘死了，也沒壹兒半女，守著兩間草房，在村外那條河邊擺渡，結果去年掉水裏淹死了。”
　　陸良生放下碗，與道人對視壹眼，開口：“艄公也會淹死？”
　　“艄公也是人，為什麽不能淹死？”王老漢倒了壹碗涼水坐下，朝外叫了壹聲王田實打整兩條魚出來，聽到院子裏有倒水的聲音和兒子的回應，老人將油燈移到桌中間。
　　“……二位遠來也倦了吧，隔間還有壹間房，等會兒我去打掃，晚上就別走了。”
　　“本道就沒想過要……”
　　桌下，陸良生輕踢他壹腳，見王老漢要離開，開口問道。
　　“村裏為什麽不請法師來驅鬼？還有村外時，為何又說沒鬼？”
　　慢吞吞走到門口的老人停了壹下，慢慢轉過身來，抿了抿唇，嘆了口氣。
　　“那鬼其實與我算是好友，又不曾禍害村裏，而且都是下午黃昏時分才出來，安安靜靜的坐在不遠，所以才沒請法師，也不想有人收了他，怪可憐的。”
　　陸良生看著去旁屋的背影，細眉微蹙，下午黃昏，鬼就能出來了？
　　外頭，剖完魚的王田實去竈間弄的乒乒乓乓直響，還有幾聲嘟嘟囔囔的埋怨。
　　“妳不請法師，我也不回來了。”“……妳見不得那艄公可憐，就見得我這個兒子被嚇得半死？”
　　“到時候沒人給妳送終，妳看誰可憐！”
　　陸良生和道人都是修行中人，五官敏銳，這些自然也都聽在耳朵裏，頗有些尷尬的坐在桌邊。
　　燈火搖曳，陸良生壓低了嗓音說道：
　　“黃昏時分，太陽都還沒落下，那鬼就出來了，紅憐好像都不能吧？”
　　道人點點頭，指尖在碗邊轉了壹圈，盯著水面蕩起的漣漪。
　　“是有點門道，怕不是壹般的鬼。”
　　旁屋，兩張床鋪的差不多，聽到王田實的埋怨，父子倆頂了幾句，說話間，想起還有兩人在。
　　“讓兩位見笑了，我這兒子自從他娘死後，就與我不怎麽處得來……”
　　笑著走進堂屋，昏黃的油燈光芒之中，哪裏還有書生和道士的身影，只留兩個空碗還擺在桌上，‘哎喲’叫了壹聲，害怕的叫來兒子。
　　王田實趕緊放了手裏的魚跑來，老漢拉著他袖子，哆哆嗦嗦的指著空空如也的堂屋。
　　“妳帶回來的書生和道士，怕不是妖怪喲。”
　　院子裏，就連那頭老驢也都壹起不見了。
　　夜色昏沈，小村已經安靜下來，偶爾還有幾聲犬吠響起。
　　越過成片的田野，延著鄉間的泥道過去河岸，河灘茂密的蘆葦在風裏搖搖晃晃。
　　嘩嘩……
　　靜謐流淌的水聲，遠遠還有銅鈴叮叮當當響起，邁著蹄子的老驢興奮的裂開驢嘴，想要去咬過去的蘆葦桿，脖鈴晃蕩搖響間，被書生牽著，沿著遍地細細碎碎的石子前行。
　　前方渡口，數條小船系在冒出水面的木樁上，擠在壹起微微起伏，陸良生過來時，泊船的木樁不遠，壹簇蘆葦下面有黑漆漆的陰影蹲坐那裏。
　　“請問，晚上還能渡河嗎？”
　　陸良生上前朝那黑影拱起手，走近了，看清楚對方，披著蓑衣，戴著壹頂鬥笠將臉遮去大半。
　　“能渡，客官先上船吧。”
　　“有勞了。”
　　陸良生謝過對方，牽著老驢朝河邊走去，看去停泊的幾條船。
　　“老人家，哪條船是妳的？”
　　水花拍上石灘的響聲裏。
　　書生臉頰微側，余光之中，佝僂的艄公已經從旁邊過去，褲腿挽到小腿位置，光著的腳掌走過的地方，留下壹連串的水漬。
　　“這條就是。”
　　艄公走上其中壹條，點亮了紙皮燈籠，掛上船頭。
　　“客官慢點，老朽給妳照亮”
　　船身沒有棚子，老驢上去還是能擠下，不過頭壹次坐船，老驢有些不安，四肢都在微微發抖，哼哧哼哧的幾次想要跳下，令得隔間裏的蛤蟆道人也是下意識的摸了摸腰間的繩子，才放下心來。
　　陸良生跨進船裏，腳在船底踏了踏，傳來嘭嘭的實感，伸手在驢頭撫了幾下，壹掀袍擺坐了下來，目光直直的看著艄公，薄唇輕啟。
　　“老人家，開船吧。”
　　“好，客官坐穩！”
　　鬥笠下的老人沈悶的應了壹聲，長桿壹撐淺水的地方，船身輕飄飄的離開灘口，調了壹個頭，站在船尾繼續撐著長桿，朝河對岸過去。
　　“這位客官，記著要坐穩，這水有時候也會顛簸，掉下去可就不得了了。”
　　小船安靜駛過水面，推開波紋，掛在船頭的燈籠搖曳，陸良生籍著微弱的光亮，瞧去對面的老人，鬥笠下白須掛著水滴，容貌蒼白浮腫，壹對眼睛幾乎都快凸了出來，渾身濕漉漉的，腳下站的船板淌了壹攤積水。
　　果然，跟孫迎仙猜測的差不多，落水而死。
　　陸良生嘆口氣，“放任不管，也不行啊。”
　　拿出袖裏的毛筆時，水聲啵啵的響動，撐著長桿的艄公忽然開口，好像是在笑。
　　“這位客官，妳是不是覺得很沈悶？那老朽給妳講壹些故事打發無聊，咱們渡河的都知道，夜裏壹般是不渡人的，壹來不安全，二來，若是晚上有鴨叫，千萬別過去，就算好奇過去了，看見地上有布帛、手帕，也別撿，撿了基本丟半條命……”
　　“……說起來，老朽在這條河上，渡人有二十幾年了，什麽怪事都沒見過，村裏人常說的水鬼，哪也沒見著……”
　　像是真的替渡河的書生解悶，絮絮叨叨的說了許多村裏村外的話。
　　陸良生見他並沒有什麽動作，微擡的手又放下來，安靜的聽著。
　　“……好在，村長不時過來找我喝酒，可老是這樣喝別人的，也不行，壹天喝完，他走後，老朽尋思，該回他點禮，就撐船出來了……出來了……瞧瞧，我這記性，打沒打到魚給村長都忘記了，明明昨天的事嘛……”
　　按王田實的父親說的，這艄公已經死了至少壹年，記憶卻只停留在死前的那壹天。
　　這麽說起來，他根本沒什麽修為。
　　想著時，船也快靠岸，陸良生將筆放回袖子裏，等到船頭輕觸河灘，牽過瑟瑟發抖的老驢走了下去。
　　早就飛渡過河的道人過來，忙翻過黃綢布袋就要掏符紙，被陸良生攔了下來。
　　“別動手，這艄公不會害人的。”
　　“啥？”道人放下布袋，偏頭哈了壹口氣。
　　“本道就沒聽說過，有不害人的鬼，就算不害人，別人跟他接觸，也會傷元氣。”
　　陸良生搖搖頭，否定了道人的說法，坐船過來的途中，明顯感覺到這位渡船的老人，並不會吸納人的陽氣，王田實會病倒幾天，純粹是被嚇的。
　　“這艄公好像並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而且也只記得死前壹天的事。”